数到第八百三十一只,她发现自己仍然很清醒,而且想上厕所。
她犹豫了一下,摸索起身,窗半开着,外面居然有了月亮,隐隐约约有歌声被夜风送进,是个女子在唱,不同于月圣门那种飘渺悠扬的小调,歌声凄切哀婉。
杜小曼从厕房出来,那歌仍在唱,她不由得走到窗前,依稀听清了歌词,反反复复,唱的只是四句:“都道好梦消夏凉,总把须臾做久长;转头一望千般尽,人生何处是归乡……”
杜小曼听了一阵,想回去继续睡,一转身,看见个人影杵着,吓了一跳。
夕浣姐姐,就算你时刻留意我的动静,拜托起来的时候发出点声音啊。大半夜的吓出问题多不好。
夕浣亦走到窗边:“是这支歌啊……”
杜小曼做感怀状道:“不知道是哪位不幸的姊妹。”
夕浣叹了一口气:“唱歌的这位,我是认得的,她与我以前类似,亦是青楼女子,那男子负了她,再没回来,她便常常唱这支歌……”
杜小曼问:“为什么不发展她进圣教?”
夕浣摇摇头:“神仙佛祖,也救不了世间众生,圣教终归能力有限,真正能救自己的,还是自己罢了。我亦劝过她,她依然要等,那便是她的选择。谁也帮不了她,我们更不会勉qiáng。”
歌声渐渐住了,夕浣向杜小曼道:“妹妹,睡吧。”
杜小曼嗯了一声回chuáng上躺下,心里却有个qiáng烈的疑问翻涌——
船上的那个影帝,真的是影帝么?
杜小曼觉得自己不会认错时骗子,呃,应该是秦骗子的。
但她现在连自己的觉得都不敢信了,有些事qíng,用眼看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
在桥头吃个饭就碰见影帝风流游河,半夜还有歌听,这么巧,不得不让人多想啊。
唉,没有两把刷子,能把组织搞这么大么?
唉唉,算了,真的又怎么样,影帝风流快活,跟她又没关系。
假的又怎么样?已经一入圣教深似海了,不知何时才能上岸,多点làng花,少点làng花,这样的大虾,那样的螃蟹,又有什么区别呢?
神仙也靠不住……闭着眼过吧!睡觉睡觉睡觉……
她这么想着绕着,竟然就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杜小曼又和夕浣一起去买东西。夕浣对她的态度稍微好了点,那股气场不再时刻开着,即便偶尔开开,杜小曼也只当不存在。
她们先吃了个早饭,再按照单子采购。先买轻巧的小东西,然后挑选布匹之类,布店的服务很到位,她们到店里,只要先挑布就可以,店里会按照约定的时间,把布匹送到客栈去,待验收完毕后再收货款。
夕浣带杜小曼对比了好几家布店,最后在某一家流连,不知道是真的喜欢这家的布,还是其实此店是月圣门的分部或者定点采购商户。不过这家店的布确实很好看,颜色多,棉、麻、纱、缎……各种料子,尤其有几款从苏杭进过来的纱和绸,又轻软又漂亮。
杜小曼正和夕浣抚摸挑拣,突然听得一阵叫骂声夹着呜呜咽咽的哭声。
布店的老板娘见杜小曼和夕浣停了手,就道:“隔壁茶馆老牛新娶的媳妇又在打闺女了。从她来了,就天天打,我们天天听惯了。”
店里挑布料的都是女客,听得那噼里啪啦打骂夹着棍子的声音和女孩子不成调的呜咽,表qíng都有些不忍。
杜小曼附近的一个正在挑棉布的大婶道:“这后娘可够厉害的。”
老板娘一弹算盘:“后娘?打的是她亲闺女,跟着她嫁过来的。”
那大婶诧异:“哎呦,这也下得去手?”
老板娘再将算盘珠一拨:“咋说呢,那媳妇这么着,也算为自己为她闺女。”向门外一瞟,声音压得低了些,“先时老牛娶她的时候,就知道是二婚,带个闺女。反正鳏夫对寡妇,算合衬,老牛这里有个儿子,一儿一女还凑成一枝花。结果那女孩子带过来,谁头回见,都能吓一跳。说是这媳妇头一个男人是个杀猪的,孩子从小就在铺子里吃,断奶起就拿大棒骨汤当茶喝。一个丫头,跟庙里的金刚似的,都十五六了,一顿饭光大馒头就能吃半筐。这么个吃法,即便老牛不说什么,那女子也怕招嫌,就管着,不让吃。孩子饿了,吃惯了,不吃顶不住,一吃她娘就打。”
老板娘这里解说着,那厢门外的打骂棍棒声跟女孩子含糊的呜咽起起伏伏,杜小曼听得都心颤,夕浣双眉微蹙,杜小曼悄悄问:“要不要解救一下?”
夕浣不语,不动声色第环视店内,定下了几种布,再走出了店铺。
打骂声已经没有了,夕浣领着杜小曼再逛了几家店铺,还去吃了个午饭。
午饭完毕,再从脂粉铺出来,夕浣道:“媗妹妹,口渴么?”
杜小曼拿手帕扇了扇风:“有点渴。”
夕浣抿嘴一笑:“我们去吃点茶吧。”
杜小曼跟着她走,越走越觉得周围熟悉,她们竟是折回了买布的街上。
前方不远处,是牛记茶楼的旗帘。
杜小曼不禁看向夕浣,夕浣神色自若,但用极细的声音道:“如今不同往日,一切要谨慎些。”
杜小曼了然地点头,小声说:“我还以为圣教只解救被男人遗弃的女子……”
夕浣轻声却坚定地说:“世间受苦的女子,都是我们的姊妹。”
杜小曼跟着夕浣迈进茶楼,突然觉得这句口号似的宣言好励志。
茶楼中没几个客人,一个矮小的中年男子,应该是掌柜的,从柜台后转出来,亲自迎客,跟着往楼上喊了一声:“毛尖!”
楼上应了一声,杜小曼和夕浣都还没点茶,看来毛尖是个小伙计的名字。
一个小伙计扛着手巾,拎着一把大茶壶匆匆下楼,在楼梯拐角绊到一坨庞然大物,手里的茶壶险些飞出去,赶紧抓住了扶手。
那庞然大物扭动了一下,吸了一下鼻涕,继续埋头吃袖子里笼着的果子。
掌柜的表qíng颤抖了两下,向夕浣和杜小曼赔笑道:“那是小女,长得壮实了一点,让两位夫人见笑了。”
夕浣笑了一下,没说什么,看牌点茶,楼上冲下一个妇女,扑到那女孩子身上掐了一把:“滚起来!起来!给我死楼上去!”
掌柜的赶紧向店内诸客人作作揖,到楼梯上阻拦:“算了算了,她爱在这里就在这里吧。”
那妇人尖叫:“不能惯她这死德行。滚起来去后厨劈柴!你个赔钱丧气的东西!再不起来给老娘滚!”一壁骂,一壁对那女孩子连踢带打。
女孩子用手护住头,嗓子里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呜咽,笼着的果子顺着楼梯滚散各处。
店里的其他客人都看不下去了,纷纷劝解。夕浣起身上前,挡在那胖姑娘面前:“孩子不是打出来的,这么个打法,难道你真想打坏了她?”
那妇人整一整鬓发道:“这位大姐,说句你不爱听的,她是我闺女,我爱怎么管怎么管,管得了人吃饭拉屎还管人打孩子了?”
掌柜的连声叹气,连连向夕浣赔罪:“夫人莫与贱内计较,茶钱就不要了……”
那妇人又向那胖女孩子扑打过去:“都是你个丧门星!惹得老娘成天丢人现眼!你怎么不死!怎么不死!”
劝解的客人招架不住,都败下阵来。
杜小曼上前阻拦,经验不足,被掌风扫了一下,一个趔趄,险些坐到胖姑娘的肚子上。
一塌糊涂中,夕浣拉拉她的衣袖:“妹妹,算了吧,清官难断家务事。这是别人的私事,我们不好cha手。”她这么说着,左眼却飞快地眨了一下。
杜小曼心中一紧,她知道,这暗示着另有安排。
可月圣门另外的安排……
杜小曼从袖里摸出一把钱,向那妇人笑了一下,塞到她手中:“老板娘,真是对不住,我们也是中午盐吃多了,一时cao起了闲心。老板娘管教孩子,这是对的。赔个不是,消消气。女人可气不得,老板娘这么漂亮,气出了皱纹多不好。”
那妇人抓着钱,一时愣了,僵硬地笑了一下:“哎呀,这,这怎么好意思。这位夫人别客气……”作势要推脱,杜小曼按住她的手,“本来就应当付茶钱的,这又添了麻烦,钱给老板还是给老板娘,不都一样么。给老板娘,只怕老板还放心点。”
杜小曼万分感激自己开酒楼的那段日子,三教九流都见过,还参加商会陪老伯们应酬,油条套路都会了,脸皮也足够厚,什么话都说得。
看这妇人的泼劲,即便拦下了她,回头那姑娘还会被打得更厉害。还不如先说些软话。
果然妇人笑逐颜开:“看这位夫人定是贵人,话说的让小妇人无地自容。”
杜小曼道:“实不相瞒,我以前也开过酒楼的,可惜不善经营,后来倒了,不如老板和老板娘。”
妇人笑的更灿烂了,整整衣衫:“原来都是同行。哎呀,夫人茶还没喝吧,那茶都凉了,赶紧的,上新茶!”
杜小曼笑了笑,弯腰捡起一个果子,chuīchuī灰,又看看那个一脸愕然的胖姑娘。
“看着这孩子,我就想起我小时候。我小时候也胖,娘也是恨铁不成钢,各种数落我,长大了才知道,娘其实是为我好,就是她脾气急了点。”
那妇人挽着头发:“可不是,我也是个急脾气,心直口快的,看在外人眼里,恐怕还觉得我是个毒妇,nüè待自己的闺女。我为她好的心,谁又懂!”说着,眼眶竟红了。
夕浣温声道:“慢慢来,孩子都得慢慢教的。一棍子打不出一个状元。”用手绢擦擦那胖姑娘的脸,整整她的头发,替她掸开身上的果子渣,“少吃些果子,多吃些菜,别让你娘忧心了。”
杜小曼道:“她的皮肤很好,五官也好。老板娘这么漂亮,女儿肯定不会差,现在富态可爱,日后没了婴儿肥,绝对能出落成大美人。”
妇人瞪她一眼:“听见没?人家都说你将来能成美人了。只要你忍得住不吃,一身膘下去,城里王公子就能娶你做媳妇!”
那女孩子吸吸鼻涕,愣愣地哑声问:“穿白衫子拿扇子的那个王公子?”
妇人再瞟她一眼:“是,还穿过青衫子、huáng衫子,但老拿扇子的那个王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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