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叫起来:“姐姐,你别得便宜卖乖了!我巴不得和你换换位置。这么多
天担惊受怕,又不敢和任何人谈这桩秘密,我都快憋疯了!”
姐姐扑哧一笑,又赶紧绷起脸。爷爷看看奶奶,欣慰地说:“好啊,能守住
这个秘密,咱们的文郁已经是男子汉了。”他又说,“这些天睡觉要灵醒些,好
在咱家是平房,危险要小得多。关于地震时自救的办法前天也温习过了,地震来
时要镇静。”
我们严肃地点点头。姐姐担心地问:“亚运会会不会改期?正赶上开幕啊。”
爷爷苦涩地摇摇头:“不会,毕竟这只是预测。不过,国家地震局早就处于
一级战备,有征兆会及时发出临震预报。”
我笑着指责爷爷:“爷爷你真狠心啊,这么长时间把我们蒙在鼓里。万一地
震来了把全家人砸死,你后悔不后悔?”
这个玩笑肯定不合适,看来它正好戳到爷爷的痛处,奶奶急忙向我使眼色。
爷爷愣一会儿,难过地说:“我当然后悔,我会后悔一辈子的——可我不能透露
啊。”
他的语调苍凉,透着深深的无奈。奶奶忙打岔:“睡吧,睡觉吧。”把我俩
赶走。临走时我看看目光苍凉的爷爷,忽然蹦出个随意的想法:作一个通晓未来
的先知或上帝,真不是轻松的职业啊。
9 月22日,亚运会开幕,彩旗如云,万众欢腾。这天,北京西北昌平一带发
生4.5 级地震,北京有震感,楼房晃了一下。
一个又一个电话打到我家:文老,还有主震吗?多大震级?会不会是第二个
唐山地震?文老,你是大家信服的预测大师,你说一句话我们就心中有底了……
爷爷疲惫地一次次回答:“不知道,我没有就此作过预测。很可惜,无可奉告…
…”不过,在他打给国家地震局的电话中透露出他的真实想法:“老张,我的预
测没有变,很可能只是一次前震,不要放松警惕。”
爷爷没有放松警惕,爷爷的神经之弦始终紧绷着。亚运会的日历一天天翻过
去,我和姐姐毕竟年轻,我们兴奋地计算着中国的金牌,慢慢忘了地震这档事。
但爷爷没忘。有时夜里起来小便,还能看到他静静地坐在竹圈椅中,就像雁群睡
觉时那个永远清醒的雁哨。
他还在等待,等待那个按照计算“理应到来”的强震。他的神经之弦绷得那
样紧,我总觉得若不小心碰着他,那根弦就会铮然断裂。奶奶没有劝他,只是关
照他按时吃降压药,也常常拉他出去散步。有一天,我忽然悟到这件事对爷爷的
意义——他已经把这次预测的正误设定为对自己理论的最无情的检验了!如果预
测错误,意味着他12年的辛苦白白浪费。刹那间我竟然盼着……啊不,不能这样,
连想想也是罪过呀。但愿爷爷错了,那个地震魔鬼不会来了。
亚运会结束了,魔鬼没有来。它至今也没有来到北京。
爷爷预测错了。在他后半生最大的一次战役中,爷爷悲壮地输了。
2 12年后的冬天,我在美国加洲大学洛杉矶分校读完博士回国,在国家地震
局找到自己的位置。上班后正赶上局里组织的一次大检查,对象是局属的各地震
观测台站,包括GPS 观测网,地磁、地电、重力、电磁观测站。现在国内观测网
站已经接近国际水平,能从宽频带、大动态范围和数字化地震资料中,对地震破
裂的时空进程成像,以指导地震的预报。这些年也有一些成功的范例,比如对95
年7 月12日云南勐连地震、97年3 月5 日日本伊豆地震都做出成功的长、中、短、
临预报。但总的说来,地震预报尤其是短临预报还远未过关。比如云南丽江96年
2 月3 日地震,在已经做出正确的长、中、短预报的有利条件下,却未能做出正
确的临震预报——恰恰这种临震预报对减轻伤亡是最重要的。
想想爷爷生前的研究条件,与现在真是天壤之别。不过,具有讽刺意味的是,
这么好的条件,预报成功率却一直徘徊在30% 以下,并不比爷爷高多少。
国家地震局的网页上,对于中国地震预测能力给出字斟句酌的自我评价:
“能对某些类型的地震做出一定程度的预报,但还不能预报所有的地震。较长时
间尺度的中长期预报已有一定可信度,但短临预报的可信度还比较低。”
读此文时我揶揄地想:这个评价真是千金难易一字呀。
我分在西北检查组,检查阿克苏、包楚、甘河子、高台等地震台。我们乘坐
越野车,风尘仆仆地跑了20天,观看那些在密封山洞中静静倾听魔鬼脚步声的各
种仪器。张爷爷也在这个组,他已经退休了,这次被返聘来参与检查。他脸上皱
纹纵横,那是多年野外生活留下的痕迹。一见面他就说:“小郁,洋博士回来了,
接上你爷爷的班啦,隔代遗传啊。”
我笑道:“对,隔代遗传,我姐姐也接了奶奶的班,在医学科学院工作。她
这会儿也在西北,在青海省。”
“不错,不错,你爷奶九泉下也安心了。晚上去找我,聊聊你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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