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宿在祈连山下一个简陋的旅馆里,没有暖气。窗户对着戈壁旷野,黑色
的乱石上堆着薄薄的积雪。我敲响张爷爷的房门,他趿着一双劣质塑料拖鞋开了
门,又赶紧回到被窝里,说:“你也上来,上来暖和。”我跳上床,坐到床的另
一头,拉过被子盖住腿脚。被子又凉又硬,简直像石板,但张爷爷已经习以为常
了。他问:“在加州大学跟谁读的博士?”
“陈坎先生。”
“我认得他,退休前和他有联系。怎么样,国外现在的预报水平?主要是美
国和日本。”
“不比咱们强。日本地震学家一再预测的东海大震至今没来,相反,没人关
注的兵库县却来了个7.2 级。美国地震局网页上曾登过一幅自嘲的漫画,一只惊
恐的大猩猩大叫:为什么我能预报地震而科学家不能?”
“苦中作乐么,美国人比咱想得开。76年唐山地震,我和你爷爷在现场大哭
一场,怕影响年轻人,躲到远处去哭。从那时一直到退休,我的精神一直高度紧
张,如果真有一场大震溜过警戒来到北京,那可是万死莫赎其罪啦!可是,北京
这场大震迟早总要来的,而按目前的水平,即使工作再负责也不能排除漏报的可
能。我的胃溃疡就与精神高度紧张有关,一退休马上好了。虽然还要关心,毕竟
不是职责所系。”他问,“小郁,还记得1990年那次预报么?”
“当然。”我讲述了那时我如何偷窥爷爷的资料,并为此遭受两个月的心理
酷刑。张爷爷笑了:“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小故事啊。小文你知道吗?那时国家地
震局里信服可公度计算的人不多,但我对你爷爷的科学功力近乎迷信,再加上那
时北京地区确实有不少地震前兆,所以,在你爷爷6 月22日放过那个响炮后,我
几乎要提出亚运会改期。现在想想都后怕,如果亚运真的改期,牵动国内外,劳
民伤财,最后只是楼房晃那么一下……如今我常为你爷爷遗憾,以他的睿智,晚
年怎么会钻到‘可公度计算’的死胡同里呢,那时他的脑子又没有糊涂。”
听着对爷爷的批评,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勉强为爷爷辩解道:“我想是因为
他对科学的信仰太炽烈了吧。他相信万物运行都有规律,这些规律常常是简谐而
优美的,并终将为人类认识。有了这三条,他才敢去走‘可公度计算’的捷径—
—却走进死胡同。”
“过犹不及。我不是批评你爷爷,这是我的自我反省。”他补充道,“我比
所有人更了解文先生为此做出的牺牲,所以——真为他遣憾。”
“那么,”我缓缓地问,“站在今天的知识平台上,你认为地震预报尤其是
临震预报最终能取得突破吗?”
张爷爷惊奇地说:“当然能!否则我们研究地震干什么?”他半开玩笑地说,
“你不会到国外转一圈就变成不可知论吧。人类必将逐步掌握大自然的运行规律,
这还用怀疑吗?地震规律当然不例外,这个世纪不行,下个世纪总可以吧。”
我温和地反驳:“科学已确证了量子世界的不确定性规律。还有,即使在宏
观世界里,三体以上的牛顿运动也无法预测。”
张爷爷摇摇头,坚决地说:“地震一定能预报!总有一天能预报!”他怀疑
地看看我,闷声不响了,颇有点话不投机半句多的味道。不过我不想同他争论。
正好手机响了,是姐姐从青海循化打来的,她来青海已经两月。中国自1994年9
月发现最后一例本土脊髓灰质炎野病毒病例后,已经连续7 年没发现,2000年10
月被世界卫生组织评定为“已阻断脊髓灰质炎病毒传播途径”。但2001年1 月17
日青海循化撒拉族自治县又发现一例,姐姐就是为它去的。
我向张爷爷告辞,走到外边接听。姐姐的声音嘶哑疲惫,几乎能想见她在野
外时的枯稿模样。但她的语调是欣喜的,她说经调查确认,这是一例境外传来的
病毒,是偶发性的。但他们并没有大意,已在疫区街子乡团结村对患儿周围环境
和终末物进行彻底消毒。对0~9 岁的1 万名儿童进行了应急局部接种,随后还要
进行更大规模的免疫接种。“简直是一场战争哇。”姐姐高兴地惊叹。
我说:“辛苦啦,我的老姐,看来当医学科学家也不比地震学家轻松。维持
一个遍布全地球的无病毒真空,简直是西西弗斯的工作。”
姐姐说清明节快到了,她不一定能赶回家。如果我能赶回去的话,记着给爷
爷奶奶扫墓。“把有关脊髓灰质炎的情况给奶奶说道说道,我想老人家九泉之下
也操心着这件事呢。”
我叹口气:“你是有东西可夸,我呢?我可没好消息告诉爷爷。喂,爸妈叫
我关注你的婚事,让我批判你的独身主义,为科学献身并不意味着当修女。你想
想嘛,要是奶奶当了修女,哪里还有你我二人?”
姐姐骂道:“小崽子,甭跟我油嘴滑舌。我的主意不会变的。”她挂了电话。
爷爷去世前已经调了房子,是某小区一幢相当宽敞的住宅,带欧式铁艺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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