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罗,中士。”她一定早就认识他了,因为她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大声说话。“出什么事啦?”
“你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个小子没仗好打,无处可跑,活腻了。你怎么啦?”
“没什么,”她说。“我不是那个意思。”她终于举目望着他。“我说的是这一切。我似乎记不得了。”
“你——呃,这一切可不容易忘掉。咱们遭到攻击了,各地同时遭到攻击。所有大城市都毁了。咱们受到两边夹击,太厉害啦。空气变成放射性物质。咱们全都——”他克制着自己。她不知道。她忘了。无处可逃,她已经逃进自己的内心深处,就在这儿。干吗要告诉她这一切呢?干吗要告诉她人人都将死去呢?干吗要告诉她另一件可耻的事:我们没有反击呢?
但是她没有在听。她仍然望着他,目光游移不定。一只眼睛看着他的眼睛,另一只眼睛稍稍偏离,似乎看着他的太阳穴。她又露出笑容。当他的话渐渐低沉下去的时候,她没有催他说下去。他慢腾腾走开。她没有回头顾盼,只是一直凝望着他原先站立的地方,脸上略带微笑。他转身离去,走得很快,巴不得跑掉。
一个人能熬多久呢?当你在服兵役的时候,他们尽力把你塑造得跟别人一模一样。其他人一个个正在死去,你怎么办?
当最后一个人神志正常死去的时候,他抹掉自己心目中的形象。以前他一直在效法那个人。世态总是使人认定最好要出人头地。他还没有条件走到这一步。然后他把这种想法也抹去了。每当他对自己说还没有条件出人头地的时候,心灵深处就有一个声音问他“怎么没有条件呢?”他似乎从来拿不出一个现成的答案。
一个人能熬多久呢?
他登上军需中心的台阶,走了进去。接待处配电盘旁边空无一人。没关系。信件是用吉普车或者摩托车送来的。当今基地司令部不再坚持人人都得坐班坚守岗位了。吉普车上或者焦虑万分的军队班里每死掉一个人,办公室工作人员可能就得死掉十个。皮特决定明天下到班里去度过一小段时光,这对他大有俾益。他希望这一回副官不致于在阅兵场的中央放声大哭起来。你可以把思想好好集中在兵器教范上,直到发生那种哭鼻子的事。
他在兵营走廊上偶尔遇见索尼·怀斯弗伦德。这位年轻技术员的圆脸蛋像以往一样兴致勃勃。他一丝不挂,浑身通红,肩膀上披着一条浴巾。
“嗨,索尼。热水很丰盛吗?”
“干吗不呢?”索尼咧开嘴笑着说。皮特也咧开嘴笑了,心里纳闷除了热水这一类婆婆妈妈的东西,谁还能谈论别的什么劳什子呢。…不消说,热水有的是。军需军官营房里有供应三百人的热水,眼下只剩三十几号人,一些人死了,一些人到山里去了,一些人被禁闭起来,免得他们——
“斯塔·安思姆今晚有演出。”
“没错。星期二晚上。没啥意思,皮特。难道你不知道有一场战争——”
“别开玩笑了,”皮特连忙截住他的话。“她在这儿——就在这基地上。”
索尼喜气扬扬。“哟。”他从肩上拉下浴巾,把它围在腰际。“斯塔·安思姆在这里!他们准备在哪里演出?”
“在司令部吧,我想。只是电视直播。你知道眼下禁止公共集会。”
“不错。这也是好事一桩,”索尼说。“在现场肯定有人会垮掉。我才不愿她看见那种情景呢。她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乘坐一架奄奄一息的海军直升机过来的。”
“没错,可是为什么呢?”
“我可不知道。别盘根究底的。”
他笑着走进浴室,庆幸自己还能洗浴。他脱掉衣服,把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放在一条板凳上。墙边有一张肥皂包装纸和一支空牙膏软管。他把它们拎起来丢进垃圾篮里。他拿起靠在隔板墙上的拖把,将索尼刮胡子之后溅湿的地板拖洗干净。总要有人把东西收拾好。除了索尼之外,倘若别人进来,他可能不放心。但是索尼的身体好好的没有垮下去。索尼总是这种德性。瞧那儿。又把他的剃刀落在外头了。
皮行开始洗淋浴,细致地调节着水阀,直到水压和温度都恰好适合他的需要。当今他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眼下有这么多东西要去感受,去尝试,去观看。水对皮肤的冲刷,肥皂的气味,对光和热的感受,赤脚站着对脚底的压力……他隐隐约约思忖着,倘若他在每一方面都小心保持卫生的话,随着氮嬗变为碳十四,空气中放射性的缓慢增长将会在多大程度上侵害他的身体。首先会出现什么症状呢?眼睛失明吗?还是头疼?是食欲不振,还是官能的慢性疲劳?
干吗不查一查资料呢?
另一方面,干吗自寻烦恼呢?只有很少一部分人会死于放射性中毒。还有大量其他因素可以更快地置人于死地,可能这样也无妨。比如说那把剃刀吧。它在阳光下熠熠发光,弯曲着,在黄色光线照耀下显得洁净无瑕。索尼的父亲和祖父使用过它,这是他说的,它成了索尼的骄傲和快乐。
皮特转身背对着剃刀,往胳肢窝里涂肥皂,把注意力集中在爆裂的肥皂泡上。他讨厌自己老是想着死亡的事,这时一个事实隐隐约约浮现在他的脑子里。他没有想到这样的事实,因为毕竟他精神上不健全!正是对情况太熟悉了才产生死亡的念头。要么“我再也不干这种事了,”要么“这是我最后一次干这种事了。”他热切地想着,你可以用不同的方式全心全意去做事。这一次你可以爬过地板,下一次用手倒立着走过去。今晚你可以省掉晚饭,到了凌晨两点钟吃一份快餐凑凑数,早饭则吃草。
52书库推荐浏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