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边亲热地把美国人拉到小屋门口,一边让夜空响彻他们男人的胡话和兄弟般的狂言。他们称客人为“美国佬”,告诉他们“有趣的演出”,并断定“杰里①在溜之大吉”等等。
【① 杰里即德国佬。】
毕利·皮尔格里姆茫然不知谁是杰里。
毕利走到屋里,站在红通通的铁炉旁边。炉子上炖着十多把茶壶,有的发出嘘嘘声。还有一大锅金黄色的汤。汤很浓。毕利只见汤上面重重地飘浮着一层原汁浓汤的油沫。
室内排着一条条为举行宴会而布置的长桌。每个座位上摆着用奶粉罐头盒做的碗,用小罐头盒做的杯子,用细而高的罐头盒作为高脚“玻璃”杯。每个高“玻璃”杯里盛满了热牛奶。
每个座位上放着一把保险刀、一条毛巾、一包刀片、一块巧克力、两根雪茄、一块肥皂、十支香烟、一盒火柴、一支铅笔和一支蜡烛。
只有蜡烛和肥皂是德国货。它们都带有同样可怜的乳白色光泽。英国人无从知道其中底细:这些肥皂和蜡烛是用犹太人、吉卜赛人、漂亮姑娘、共产党人以及这个国家的其他敌人身上的脂肪制成的。
就这么回事。
宴会厅被烛光照得通明。桌上摆满一堆堆新烤的白面包、一块块的奶油、一罐罐桔子酱、一盘盘罐头牛肉片。快要搬上桌的还有汤、炒鸡蛋和热腾腾的果酱饼。
在小屋的那一边,毕利看见了一些粉红色的拱门,门上悬挂着天蓝色帷幕,还见到了一座大时钟、两把金色的宝椅、一只提桶和一把拖把。这是在为即将举行的招待晚会,演出大家十分熟悉的歌剧《灰姑娘》作准备。
毕利·皮尔格里姆因为站得离火红的炉子太近,衣服着了火。
他的太小的外套的折边在燃烧。火静悄悄地、不慌不忙地燃烧着,像朽木着了火似的。
毕利想知道能不能在这儿找到电话机。他想打电话给他妈妈,告诉她他还活着,而且身体挺好。
屋里顿时鸦雀无声了。英国人惊讶地望着他们如此兴高采烈地、简直像跳着华尔兹舞进来的这些邋遢家伙。一个英国人发现毕利身上着火了。“你着火了,小伙子!”他说,并把毕利从炉子边拉开,用手扑灭火星。
毕利对此毫无反映,没有讲任何感激的话。那英国人问他:“你能讲话吗,听得见吗?”
毕利点点头。
英国人满怀怜悯地又在他的身七到处摸摸。“唉,我的上帝呀,他们怎么对待你的,小伙子,你简直不像人了,成了个破风筝啦。”
“你真是美国人?”英国人问。
“是的。”毕利说。
“你的军衔呢?”
“士兵。”
“你的靴子呢,小伙子?”
“不记得了。”
“穿那衣服是开玩笑吗?”
“什么,先生?”
“这玩艺儿你从哪儿弄来的?”
毕利费力地想了想。他最后说:“他们给我的。”
“杰里给你的?”
“谁?”
“德国人给你的?”
“是的。”
毕利不喜欢别人问问题,这些问题使他感到厌烦。
“啊哈,美国佬,美国佬,美国佬,”那英国人说,“那衣服对你是侮辱。”
“先生,这话怎讲?”
“他们故意侮辱你呀。你决不能让德国佬干这种事。”
毕利昏倒在地。
毕利苏醒过来时,面对舞台,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好歹已经吃了一些东西,现在看英国人演《灰姑娘》。他身体的某些部分显然有好一会儿工夫在欣赏演出。毕利一个劲儿地哈哈大笑。
扮演女人的当然是男人。午夜时钟刚敲了十二下,灰姑娘正在恸哭:“天哪,时钟已经敲过——哎呀,我那倒霉的运气啊。”
毕利发觉这两行诗非常滑稽,听了不仅哈哈大笑,而且尖声叫喊起来。他不停地叫喊,直至把他抬出这个小屋而放进另外一间小屋里,医院就设在这儿。这是一所六张病床的医院,除了他没有别的病人。
大伙儿七手八脚地把毕利安顿在床上,并把他绑了起来,给他注射了吗啡。另一个美国人自愿照看他。他就是将在德累斯顿被枪毙的中学教员埃德加·德比。
就这么回事。
德比坐在一张三脚凳上。别人给他看一本书。这本书是斯蒂芬·克莱恩写的《红色英勇勋章》。德比以前读过这书,现在当毕利·皮尔格里姆进入吗啡的乐园时,他又在读这本书了毕利在吗啡的昏迷状态中梦见动物园的长颈鹿。一只只长颈鹿沿着砾石路踯躅向前,接着停下来咀嚼树顶上的糖梨。毕利也成了一只长颈鹿,吃着一只糖梨,是一只很硬的梨,嚼不动,很难嚼出汁水来。
长颈鹿们接收毕利为它们的一员,而且可笑地把他看成是它们的同类,一样是无害的动物。两只长颈鹿从对面向他靠拢,然后偎倚着他。它们有着长长的、肌肉发达的、可以形成喇叭口形状的上唇。它们用上唇同他接吻。他们是母长颈鹿,呈米色和柠檬色,角像门上的球形捏手,上面覆盖着鹿茸的嫩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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