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怎么回事呀?
夜幕降临长颈鹿的动物园,毕利·皮尔格里姆睡着了,有一会儿没有作梦,接着作了时间旅行。他醒来时头蒙在一床毯子下面,住在军医院一间非暴力的精神病病房里,医院设在纽约州的普莱西德湖附近。时值1948年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第三年。
毕利掀开毯子,把头露出外面。病房的窗子是打开的。鸟儿在窗外啁啾。“普—蒂—威特?”一只鸟儿问他。太阳高高挂在空中,有二十九个病人被指定住在这间病房里。他们现在都在户外休憩,愉快得很,他们可以自由走来走去。如果他们高兴的话,甚至可以回家。毕利·皮尔格里姆也可以享受同等待遇。他们是自愿到这里来的,他们被外部世界吓怕了。
他决心在埃廉市验光配镜专科学校读完最后一年。谁也没有想到这时他会得神经错乱症的。大家认为他身体健康,举止正常。
现在他住院了,医生诊断他已经精神失常。
他们认为这与战争无关。他们断定毕利的精神快崩溃了,因为在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他的父亲把他甩到基督教青年会游泳池的深水里,还把他带到大峡谷的边缘。
被分在毕利邻床的那个人是前陆军上尉埃利奥特·罗斯瓦特①。罗斯瓦特生病和疲惫是由于长期酗酒而致的。
【① 埃利奥特·罗斯瓦特是作者另一本小说《上帝保佑你,罗斯瓦特先生》里的主人公,是一个所谓‘神圣的傻瓜”。】
是罗斯瓦特介绍毕利读科学幻想小说的,特别介绍了他读基尔戈·特劳特的作品。罗斯瓦特在他的床底下收藏了大量的平装本科幻小说。他把这些小说放在一只旅行皮箱里带到了医院。那些可爱的比较脏的书本散发出来的气味弥漫了整个病房,一股像一个月没有换洗的法兰绒睡衣发出的气味或洋葱土豆炖羊肉的味儿。
在当代活着的作家中,毕利最喜爱基尔戈·特劳特,科幻小说成了他唯一的读物。
罗斯瓦特比毕利机灵双倍,但他和毕利一样,以相同的方式对付相同的精神危机。他们两人都认为人生毫无意义,原因之一是他们有不幸的战争经历和遭遇。例如,罗斯瓦特用枪打死了一个十四岁的消防员,把他错看为德国兵。就这么回事。而毕利目击了欧洲历史上最大的屠杀,即轰炸烧毁德累斯顿。
就这么回事。
所以他们想重新创造他们自己和他们的世界。科幻小说帮了大忙。
有一次,罗斯瓦特对毕利谈了一本书上的一桩趣事。那本书不是科幻小说,而是陀斯妥耶夫斯基著的《卡拉马佐夫兄弟》。他说,有关人生的一切都包括在这本书里。“但是那已嫌不够了。”罗斯瓦特说。
另一次,毕利听见罗斯瓦特对精神病医生说:“我认为你们这些人应该提供许多美妙的新谎言,否则人们简直不想活啦。”
在毕利的床头桌上摆着静物:两粒药丸,一只烟灰缸,烟灰缸上搁了三支抽过的香烟,一支还点燃着,一杯汽水。汽水走了气。
就这么回事。空气正想从那杯走了气的汽水里逃脱出来,气泡粘在水杯壁上,力量太弱了,爬不出来。
香烟是毕利母亲的,她抽起烟来,一支连一支。她去找公共女厕所去了。厕所与已经发疯的陆军妇女队员、海军妇女队员、海岸警卫队女子后备队员和空军妇女队员的精神病房相隔。她马上就会回来的。
毕利又用毯子盖住他的头。当他的母亲来精神病房看他时,他总是把脑袋盖在毯子里,而且病情总是变得严重得多,直到她离去。这倒不是她长相丑或口臭或人品不端正。她是一位极为可爱的白种女人,标准体型,标准服饰,棕色头发,受过高等教育。
她使他心烦意乱,主要因为她是他的母亲。她使他很为难,很讨厌,很软弱,因为她费了这么多心血给他以生命,使他生存,而毕利却根本没有生的留恋。
毕利听见埃利奥特·罗斯瓦特走进来躺在床上。罗斯瓦特的弹簧床吱吱嘎嘎直响。罗斯瓦特块头很大,但力气不大。他的样子看起来似乎是由船头油灰造出来的。
毕利的母亲从厕所走回来,坐在毕利和罗斯瓦特的两张床之间的椅子上。罗斯瓦特用悦耳的声调热情地同她打招呼,问她今天身体如何。听到她说身体很好时,他好像感到非常高兴。他试图对他遇到的一切人表示无比同情。他认为这样做会使人生在世感到愉快些。他称毕利的母亲为“亲爱的”,而且正试着用“亲爱的”称呼大家哩。
“以后,”她答应罗斯瓦特说,“我还是要到这里来的。毕利那时会掀开毯子,你知道他会说什么吗?”
“他会说什么呀,亲爱的?”
“他会说:‘你好,妈。’而且带着微笑。他还会说:‘嘻,看到你真好,妈。近来可好?”
“今天他就可能会这样说的。”
“我每天夜里祈祷。”
“这样做是好事呀。”
“如果人们现在知道人世间有多少好事是祈祷者祈祷出来的话,他们会大吃一惊呢。”
“你从来没讲过比这更富有真理的话,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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