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过后,他打发走佣人,决心要把平时无暇阅读的报纸补上。待到点亮了书房里的灯,他只略略看了几分钟的报纸。在最新的《波士顿晚报》上,他读到了一则令人震惊的悬赏启事:埃德娜·希利披露了她丈夫阿蒂默斯·希利被杀的详情,并特意指出希利遗孀“在警察局长及其他几位警官的劝告下”,此前一直未向外界透露。朗费罗不忍心再读下去,但是在接下来的几个钟头里,他将会意识到,这些细节已经深深烙刻在他心里了。朗费罗的不忍卒读,并非因了大法官的惨死,而是希利遗孀此时的丧偶之痛勾起了他对伤心往事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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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丁俱乐部》第五章(3)
那是1861年7月,坎布里奇骄阳似火,酷热难当。朗费罗坐在书房里,听到隔壁的藏书室里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两个小女儿惊恐地喊叫着。范妮打开一扇窗,指望有一丝凉风吹进来……没有人亲眼目睹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也没有人见过这样发生得如此之快、如此出人意料的事情,最合乎情理的推测也许是一小片灼热的火漆飘进了她的质地松软的夏衣里。刹那间,她被点燃了。
朗费罗那时正站在书房的写字台前,在刚刚写就的一首诗上撒上黑色的沙子,吸干上面的墨迹。范妮尖叫着冲进来,她全身的衣服都在燃烧,火焰包裹着她,仿佛是一件用东方丝绸做的衣服。朗费罗拿起一块毛毯把她裹住,然后把她放在地板上。
把火扑灭后,他抱着抽搐的范妮,上楼去了她的卧室。当晚深夜,医生用乙醚使她安静下来。次日清晨,她勇敢地轻声安慰朗费罗不要担心,说她一点都不觉得疼痛。她喝了几口咖啡,就昏迷过去了。追悼仪式在克雷吉府的藏书室里举行,那天恰巧是他们结婚十八周年纪念日。她的全身都被烧伤了,只有头部没有着火,她漂亮的头发上扎着一个橙色的花环。
朗费罗救范妮时自己也被烧伤了,结果那一天他不得不躺在床上,但他听得到朋友们难以抑制的恸哭声。他晓得,他们是为范妮而悲叹,也是在为他而悲叹。他的脸部也被烧伤了,看来是必须蓄起一部厚厚的胡须了,不单是要掩盖伤疤,还因为他不能再刮脸了。手臂被烧得直不起来了,手掌上赤黄色的伤疤怕是要等到他抚平心中的愧疚和伤痛时才能消退干净。
“为什么我没有救活她?为什么我没有救活她?”
朗费罗正准备继续修改最近翻译的《地狱篇》的几个章节,听到克雷吉府外面“砰”的一声闷响。特拉普狂吠了一声。
“特拉普?出什么事啦,好伙计?”
可是特拉普,没有找到声响的出处,便打了一个哈欠,钻回那个温暖的铺着麦秸的香槟色篮子去了。朗费罗站在没有亮灯的餐厅里朝外面四处瞧了瞧,什么也没有发现。突然,黑暗中露出两只眼睛来,射出一道令人目眩的闪光。朗费罗吓得心里扑通直跳,倒不是因为看到一张脸突然露出来吓成这样,而是因为看到这张脸——如果那是一张脸的话——与他对视后突然就消失不见了,朗费罗的呼吸模糊了他的眼镜片。朗费罗踉踉跄跄往后退,撞到了一个橱柜,一整套阿普尔顿餐具砸在地板上,发出一连串瓷器碎裂的声音和同样刺耳的回声。受了惊吓的朗费罗几乎丧失理智,痛苦地尖叫起来。
特拉普猛地从篮子里冲出来,用尽它那小得可怜的力气,汪汪狂吠。朗费罗跑出餐厅,冲过客厅,奔到藏书室里火光将熄未熄的壁炉旁,然后挨着窗户窥探那双眼睛会不会再度出现。这个时候,他真希望洛威尔或者霍姆斯会出现在门口,一个劲儿为自己迟到了、还无意中吓他一大跳而道歉。可是,朗费罗那只写字的手颤抖着,透过窗户,他看到的只有黑暗。
朗费罗的那声尖叫传到布莱托街的时候,洛威尔正泡在浴缸里洗澡。他双眼微阖,听着洗澡水流走时发出的空洞响声,一边寻思着生命消逝在何处。头顶上方的一扇小窗被什么东西支开了,浴室里颇有些凉意。要是范妮进来见到了,不用说,立即就会命令他钻到热乎乎的被窝里去。
他满不在乎地吸起了今天的第四枝雪茄,也不在意喷出来的烟会污染洗澡水。他记得,就在前几年,这个澡盆容纳了他的身体后还显得绰绰有余。令他感到奇怪的是,几年前他把几只备用的刮脸刀片藏在上面的架子上,如今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莫不是范妮或者梅布尔,比他想像得要敏感得多,猜到了他泡澡时经常冒出来的阴郁念头?
洛威尔捻着他心爱的海象式胡须往下拉,胡须末梢湿漉漉的,卷曲着,有点像苏丹的胡须的模样。他想起了《北美评论》,想起自己在上面耗费的心血,还有那些常规的教课任务,所有这些早已把洛威尔搞得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写作呢。他越来越觉得,哈佛校务委员会一直在小心提防他,折磨,审查,像那些数不清的移民在加利福尼亚淘金一般,用丁字镐啄,用锄头刨,用铁锹铲,用挖土机挖,刮擦(还有,咒骂)他的脑袋。
洛威尔一心想着心事,没有听到楼梯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也没有注意到浴室的门什么时候敞开了。范妮走进浴室,随手关上了门。
洛威尔赶忙坐起来,有点儿心虚。“这儿简直是密不透风,亲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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