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差不多搽完以后,才发现那个男人又没把马桶冲掉。她极度厌恶地揿下冲水按钮,我才感到一阵畅快淋漓,那些污浊之物被冲泻到下水道去,就像把那个男人一起冲下去似的!可是,她还嫌马桶没冲gān净,qiáng迫症似的又冲了几遍,又用卷筒纸拼命地擦着马桶圈,似乎要擦去那个人身上的一切味道。
终于,我的主人赤着身子坐了下来,火热的皮肤紧紧贴着我,几乎要把我烫得融化。可她依然在瑟瑟发抖,仍未从伤痛中解脱出来,双手jiāo叉抱着自己的胸口,仿佛是想好好保护自己的小鸟。
我想要听到她的心里话,但我什么都无法听到和看到,她的心底已一片空白。
主人在我身上坐了许久,直到刚才那些软膏渐渐gān涸,骇人的伤口也不再流血,她才打开水龙头浸湿了毛巾,轻轻地擦到自己的身上——她不敢下木桶去洗澡,生怕让伤口感染,只能用这种小心翼翼的方式,擦去那个男人留下的任何痕迹。
看着她现在的样子,我却什么都不能做,甚至都不敢为她流泪,只能qiáng忍着悲痛,看着她渐渐擦gān身体,怔怔地站在镜子跟前,面对着这张苍白美丽却悲惨的脸。
我在她的目光里看到了仇恨。
她想要杀了他。
但是,我知道她没有这个勇气。
·十一·
为什么不是阿拉伯的石油,而是山西的煤炭?
我的主人的主人,这套高级公寓的真正主人,那个邪恶卑鄙变态的中年男人,是一个山西煤矿的老板。
我是怎么知道的呢?
因为,这个男人总是带着一股煤炭的味道,尤其是外出几天刚回来的时候,那种味道足以让我立即燃烧起来。而他的外形与气质,穿着打扮与品位,无不透出那种味道来。再加上他说话的浓重口音,一听就能判断出他老家在何处。还有他也和我的前主人一样,喜欢坐在马桶上打电话,用他的方言叫嚷着煤炭价格,随着天气变冷而一路上涨。他总这样遥控煤矿的生产管理,通知他的爪牙们如何对待矿工,如何处理和县政府领导的关系,还要亲自选定为县长进贡的美女。
他处理这些事总是得心应手,打电话就像聊天似的轻松。唯独有一次他慌了神,电话那头的声音实在太响,我清楚地听到三个字——爆炸了!
坐在马桶上的他全身颤抖,却还故作镇定道,死了……几个?
接下来,我听到一个让我毛骨悚然的数字——我不能说,这个数字实在太惊人了,是你们平常在《新闻联播》里听不到的数字。
然而,他咬咬牙一跺脚,狠狠地说,九个!只能报九个!其余的,统统埋了!家属用钱搞定,如果有人敢惹事,就gān掉!有人敢报道,就用钱收买,不吃这套的,也gān掉!听清楚了没有?
我想起了以前那位可怜的清洁工阿姨的老公。
挂断电话之后,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站起来,连臀部都来不及擦gān净,便提着裤子冲了出去。随即,卧室里传来他的叫嚷声——我要回山西办点急事!
一分钟后,这个男人走出了这套房子。
谢天谢地,这个混蛋一走就是许多天。
我的主人终于暂时获得了自由。
她的脸色恢复了正常,半夜不再痛苦呻吟,后背的伤痕也渐渐褪去。当她坐在我的身边洗澡时,我看得出她那复杂的表qíng,她就像刚经历了一个可怕的噩梦,醒来却发现自己仍然活着。
然而,主人依旧没有摆脱恐惧。
谁都说不准,那个男人什么时候还会回来。他仍然是这套房子的主人,仍然是她唯一的生活来源,仍然随时都会出现在这里,重新掌控她的生活她的自由乃至她的身体。
就像楼上只扔下一只鞋子,不知道第二只鞋子何时放下。
最初几天的如释重负之后,她又陷入了深深的心理负担中。似乎那个男人就是一团影子,无论她躲藏在哪个角落,都逃不脱身后那团黑色的东西,转眼便能化作野shòu的形状,将她恶狠狠地一口吞没。
她一天天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一天天躲在马桶上轻声哭泣,一天天衣带渐宽形容憔悴——当她坐在我的身上时,我能感到她臀部的肌ròu在减少,清楚地感受到她的大腿骨,那不是正常女子的骨感,而是严重的jīng神衰弱导致异常的消瘦。
我真的为她感到难过。
她那么漂亮,那么有气质,又那么聪明,可是,为什么要因为这么一个男人,忍受那么多痛苦与恐惧呢?她完全可以自力更生啊,逃出这座美丽的监狱,逃出那个混蛋的魔爪,去找寻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我就不信那个男人有天大的本领,能把逃出去的她再抓回来!
我的主人啊,我最爱的人啊,你为什么不离开这里?
可是……可是……我又不敢真的这么去想,因为我实在舍不得她,舍不得看不到她的日子,如果她真的离开了这里,自然也就永远离开了我——谁搬家会把马桶也一起搬走呢?不敢想象我将独自一人留在这里,再也见不到她的微笑她的目光她的容颜,再也听不到她的神秘的歌声,再也闻不到她的兰花般的气息,再也接触不到她的光滑细腻xing感的身体……
没有她的日子,不就是我的地狱?
啊,就算换了另一个主人,就算新主人能够善待于我,就算他(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也绝对不可能替换她在我心底的位置,更不可能弥补我失去她的痛苦。
因为,我爱她。
可是,只要我和她在一起,只要这个房子继续属于那个男人,那么她就必然生活在恐惧与yīn影之中。
难道,这就是我爱她的结果——她的永远的痛苦?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宁愿永远地失去她!
你,快点走吧!我的主人!快去一方自由的天地,快去寻找真正的幸福,不要再留恋这个卫生间了,更不要再迷恋马桶哥了,哥只是个传说!
爱一个人,不仅是占有她,更重要的是让她幸福。
我想到这里,禁不住悲痛yù绝,忍不住泪如雨下。
对不起,我没有眼睛没有脸,泪水只能从马桶里翻涌起来,如果有谁BT地想要尝尝马桶水的滋味,那将享受到一股淡淡的咸味和苦涩。
每个夜晚,我都会这样流泪,从水箱泄漏到马桶里,又汩汩地流淌入下水管道——抱歉,我知道中国西部地方的人都吃不上水,我却如此奢侈地在làng费!下辈子坚决做一台打井机来还债。
每夜,躺在卧室里的她,都能够听到卫生间里传来的淌水声,自然让她忐忑不安心神不宁,似乎这水声就是她生命最后的音符。一个夜晚,她悄无声息地闯进来,我居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她一把掀起马桶盖子,就像突然剥去我最后的遮羞布,灯光亮起之后,她发现了漏水的秘密。
第二天,我的主人向公寓的物业报修马桶。
物业派来一位头发半白的大叔维修工,cao着一口流利的北方乡村口音,看到我的主人还十分地不好意思。友善的主人给他倒了杯热水,使得大叔有了受宠若惊的感觉——大叔在这栋楼里上班,当然知道这里住着不少高级二奶。他每次上门维修的时候,都得受尽白眼和歧视,从没享受过这种待遇,这不禁让大叔的gān活热qíng高涨,以至于给我来了个外科手术。
没天理啊!只是流了几滴眼泪而已,何必要在我的胸口开刀呢?
作为一只马桶,有时必然要面对这样的“杯具”。修理工大叔打开我的身体,用坚硬冰冷的螺丝刀和扳手,反复蹂躏我的五脏六腑,就差把我给德州电锯式般大卸八块了。
但他无法阻止我的泪水。
折腾了个把钟头,大叔终于无奈地投降了,手一摊说,小妹啊,俺修了几十年的马桶,没看到这个马桶那么难对付,看来不是一般的马桶,大概沾了什么灵气,俺看你也别修啦,要么另请高明,实在抱歉。
我的主人不想为难辛苦的大叔,就在报修单上签字认可他修好了。送走修理工后,她回到卫生间里,一筹莫展地看着我,看着我那永不停歇的眼泪,便想起了她自己的悲伤。
于是,她蹲在我的面前,痴痴地说,马桶,我的朋友,能不能不要流泪?你的眼泪会让我伤心,让我想起我的过去。想起过去,我就会每夜流泪。
一分钟后,我止住了眼泪。
看到马桶里的水平静下来,她终于给了我一个微笑。
谢谢你!我知道你能够听到我的声音,我知道你是一个有生命的马桶,我也知道你是在为我而悲伤流泪。
她在和我说话,她真的在和我说话,不是自言自语,不是顾影自怜,她知道我可以感受到她,她知道我可以为她流泪!
这让我兴奋异常,但我却不能说话——除了流水喷水,我还能如何表达自我呢?
我只是一只马桶。
残酷无qíng的现实,让我安静地蹲在地上,注视着我最爱的女子。
她说,好吧,我知道你不能说话,但我知道你可以听到,你想听我的故事吗?
我的沉默,已经代表了YES。
主人微微点头,轻启红唇,叹息道,唉,我的故事——我从没对人说过我的故事,幸好你本来就不是人。
哦,她是真的知道我能够听懂,还是单纯地想要找个倾诉的对象呢?
我,出生在一个北方的小城,我们那个地方盛产美女,很不幸我也是其中之一。她回头看了看镜中的自己,苦笑道,我想,这不算是自卖自夸吧?
接下来,她慢慢地说出了她全部的故事,从自己出生之前父母的故事,再到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回头想到的那些日子,仿佛是另一个极度遥远的世界,遥远到自己从没去过那里。
她的人生,就像一条涓涓流淌的小溪,经过许许多多急流险弯,变成郊野间缓流的小河,不断接受两岸的垃圾与污水,满目油污的水面上,漂浮着塑料饭盒与矿泉水瓶,最终汇入一条无边无际的浑浊江水,融入数千里奔流下来的泥沙之中,再也看不到原来的样子,再也回不到小溪源头的青翠山峦。
你要问:这就是她的故事?
是的,这就是她的故事。
难道没有我们常听说的那些词语?比如——家庭贫困,弟弟辍学,女大学生,筹措学费,误入歧途,受骗上当,贪慕虚荣,好逸恶劳,天生yíndàng,骨子下贱……
对不起,我听到了她的故事,这就已经足够了。
我爱她,我愿意为她保密——她的故事,也不仅是她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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