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原因?你别再吓我了。”其实罗周这个人还是稍微有一点迷信的,他相信运气之类的说法,对他来说,目睹死亡事件肯定是一件特别晦气的事。
“我也不知道,还是不说为好。”叶萧淡淡地回答。
罗周长出了一口气:“还是耳根清净一点的好。”
叶萧似乎没有听进去,只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从这里能看到苏州河河水正在缓缓地流淌。
“你在看什么?”罗周问他。
“啊,没看什么,罗周,我想问你,你现在排的这部戏为什么要以楼兰为背景?”叶萧忽然想到了罗周那部戏的名字——魂断楼兰。
“问这个gān吗?”
“我现在在办一个案子,可能与罗布泊考古有关,你上次目睹的那个死者,许安多,他是在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的,9月份应该也去过罗布泊考古。”
罗周摇了摇头说:“拜托你别说了,一想到这些事qíng我就会受不了的,你的意思是那个人的死可能与楼兰古城有关?太可怕了,而我现在排的就是关于楼兰的话剧,说到最后你把我也扯进来了。”
“对不起,这事与你无关,算我没问。”
“好了,告诉你原因,因为我喜欢井上靖的小说,那日本老头的每一篇小说我都爱看,像什么《敦煌》、《苍láng》之类的,而且,他是研究中国西域文明的专家,对新疆那地方的历史文化非常有研究,他70多岁的时候还亲自来新疆考察古代文明和遗址。他写过许多以中国西域为题材的小说,其中就有一部叫《楼兰》,是写古代楼兰的,我还记得里面写过一个安归室人,也就是楼兰的王后,她不愿离开楼兰,所以自尽而亡,不过我怀疑她更有可能是殉qíng。因为特别崇拜井上靖的小说,所以,我想把第一个剧本写成一个西域故事,楼兰就是最佳的选择,最起码我给这部戏起的名字——魂断楼兰,就能吸引人们的注意。当然了,对于这部戏的内容,我是没多少信心的。”
叶萧点了点头,原来是因为井上靖,叶萧没有看过那部《楼兰》,但《敦煌》的小说和电影他都看过,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他想他该走了,他注意到罗周的眼圈简直已经发黑了,他拍了拍罗周的肩膀说:“你还是趁着上午的空闲睡个觉吧。我先走了,别光顾着写,注意身体。”
罗周点了点头,把他送到了门口时,罗周的表qíng忽然很难过,他怔怔地看着叶萧,心里翻腾了好久才慢慢地说出话来:“叶萧,我真的有些害怕。”
“别担心,有我在呢。”叶萧对他点点头。
“你真是我最好的朋友,兄弟。”罗周有些莫名其妙地激动。
“回去睡觉吧。”
叶萧辞别了罗周,走进电梯。电梯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一路下降,电梯门没有打开过,他静静地看着显示楼层的灯光一层层闪烁着。很自然地想起了过去的自己,还有罗周。
他和罗周是很要好的朋友,从五六岁起就在一块儿玩到长大,小时候罗周的梦想是当一名海军军官,指挥中国的核潜艇行驶在太平洋底。而叶萧则希望做一个旅行家,他一度对探险家余纯顺非常崇拜,甚至还听过余纯顺的讲座,给余纯顺写过信。他希望有朝一日循着余纯顺的足迹踏遍中国西部的每一寸土地,这也许也是因为他是在新疆的生产建设兵团里出生,虽然在上海长大,但父母都还在新疆的一个农业师里的缘故。然而,1996年6月,余纯顺在横穿罗布泊时遇难了,余纯顺的死,给了叶萧很大打击,他痛哭了好几天,才放弃了自己的梦想。现在,叶萧已经是一个警官,而罗周则连海军的边都没沾上,一直以文为生,现在又搞起了编剧和导演。他们都放弃了梦想,在这座讲究现实的城市里,继续着自己的人生轨迹。这就是命运,叶萧在电梯里对自己说。
电梯的门打开了,到底楼了,他缓缓走出大楼,已经11月了,秋天的风掠过了他的额头。叶萧有些冷,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肩膀,走上河边的绿地,看着静静流淌的苏州河。
十三
树影映在窗户上,黑色的影子不停地在秋风中摇摆,窗外的月光若隐若现地倾泻了下来。张开局促不安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他的样子就像窗外瑟瑟发抖的树叶。他实在忍不住,点了一支烟,烟头在房间里一明一暗,幽幽地亮着。
“把烟灭了。”旁边的文好古轻蔑地说。
“文所长,我很紧张。”
“把烟灭了。”文好古以近乎命令式的口吻说,张开有些害怕,终于把烟头掐灭了。
张开看了看表,他的神色越来越紧张,他断断续续地说:“所长,时间,时间快到了。”
“别害怕,坐下,你不会死的。”文好古平静地说,他坐在江河坐过的椅子上,面前是江河专用的那台电脑,他泡了一杯龙井茶,悠然自得地坐在椅子上一边品着茶,一边看着一本学术刊物。
张开沉默了下来,他坐在文好古的身边,抬起头,一会儿看着天花板,一会儿又看着窗外,最后盯着地下。他的心跳越来越快,面色却苍白一片,嘴里轻声地喃喃自语:“这是诅咒。”
“你说什么?”文好古问他。
“文所长,听我说,我相信了,我现在真的相信了,这就是诅咒。这些天,我每天晚上都梦见江河和许安多,他们在梦里对我说,下一个死的就是我,而且,就在江河死亡的那个时间。啊,还有,我这些天,都仿佛听到一个词在我的耳边回响,可是,我又听不懂那个词的意思。”
“还记得那个词怎么念?”
“念‘木要’,不,汉语里好像没有这种发音,准确地讲,应该念成MUYO。”
文好古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放下了手里的刊物,把老练的目光对准了张开的脸:“你说什么?”
“文所长,我是说,我这些天耳边经常回响着一个声音——MUYO。”
“没有听错?”文好古神色严峻地问。
“绝对没有听错。”
文好古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以极其标准的发音念出了那个词:“MUYO”。
“对,就是这么念,所长,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张开,我好像记得你在10年前跟着北京的一位古语言学教授学过古代西域的语言的?”
张开面露惭愧的神色:“所长,说实话,当年所里是把我送到北京去过,吐火罗语、粟特语、犍陀罗语都学过,还有于阗文、佉卢文、粟特文等古代文字。那时候我根本就没有心思进修,而且完全是填鸭式的学习,当时虽然学会一些,但后来早就忘光了。”
“真丢人,告诉你,这是当时楼兰所使用的官方语言犍陀罗语。”
张开若有所悟,他点着头说:“哦,原来就是佉卢文,在罗布泊出土了许多那种文字的文书,我们在那里看到的也是这种文字。”
文好古慢慢地说:“佉卢文是贵霜帝国的官方文字,大约在公元二世纪末,犍陀罗语开始向帕米尔以东传播,一度成为塔里木盆地许多国家,如疏勒、于阗、楼兰和guī兹的官方语言。不过,于阗、疏勒和guī兹诸国很快改用婆罗谜文拼写各自的语言,只有楼兰人继续使用佉卢文犍陀罗语,一直到楼兰文明消亡。”
“文所长,那么佉卢文MUYO的意思又是什么呢?”
文好古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诅咒。”
张开一下子站了起来,浑身颤抖着,然后又一屁股坐了下来,把头埋在膝盖里,嘴里不知道在念着什么。文好古从来没有见到过他害怕成这个样子,他伸出手摸着张开的脑袋,轻声地说:“你怎么害怕成这个样子,还像个男人吗?”
“我完了,这确实是诅咒,我快死了。”张开几乎已经哭了出来,“我还有妻子和孩子,他们怎么办?文所长,我死了以后,所里一定要好好地照顾他们,我已经准备好写遗书了。对,还有,如果我能活过今晚,我明天就去保险公司买最高额的人寿保险,如果我意外死亡了,我家里就会得到一笔巨额的赔偿。可是,我能活得过今晚吗?”
“我保证你能活下去。张开,我现在跟你来分析一下,你之所以听到这个佉卢文单词,其实是因为江河与许安多的死使你疑神疑鬼,你以为一定有诅咒存在。而你过去是学过佉卢文的,虽然早已忘记了,但是学过的东西还是会留在你的记忆里的,这是一种潜在的记忆,尽管通常你不会想起来,但在某些突发事件的刺激下,这种潜在的记忆就会无意识地被发掘出来,这种事在医学上是有过许多实例的。所以,你在经受了最近发生的事qíng以后,潜在的记忆被激活了,就是这个意为诅咒的佉卢文单词从你的记忆深处钻了出来,配合着你的胡思乱想,总是在你的脑海里出现,以至于你出现了幻听,误以为有什么声音在耳边响起。这就是原因,唯一的原因,不要胡思乱想了,这一切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你不会有事的。”文好古一口气把这些话讲完,然后吐出一口长气,喝了一大口茶。
张开就像听故事一样听完文好古的话,然后安静了下来,他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将信将疑地说:“文所长,你讲的都是真的?”
“这是唯一的可能。”
“可是今晚,今夜我能熬过去吗?”
文好古微微一笑:“你看看自己的手表。”
张开抬起手腕,“已经超过12点了。”
“公安局说,江河是11点半左右死亡的,现在时间已经过了,你不是还好好地活着吗?”
“是啊,我还活着。”张开呼出了一口气,似乎把提着的心放下来了。他取出手帕,擦了擦头上的汗水和眼角的泪痕。
“好了,没事了。今天晚上已经那么晚了,你还是留在这里过夜吧,所里有睡袋还有行军chuáng的。”文好古所说的睡袋和行军chuáng都是他们在田野考古时偶尔露宿野外所必需的装备。
“在这里过夜?这可是死过人的房间啊,不行不行,绝对不行,在这里过夜我会给吓死的,而且,我妻子还在家里等着我呢,今晚我一定要回去,反正我家也不远,而且明天是休息天。”他说着站了起来。
文好古摇了摇头,他一直不喜欢张开的胆小怕事,淡淡地说:“好吧,你要走就走吧,不过,你是骑助动车的吧,路上一定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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