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_周德东【完结】(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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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家听出了话外音,讪讪地看了看她,然后埋下头,慢慢地咀嚼。

  这时,米嘉的电话响了,她放下筷子,接起来,粗声大嗓地问:“谁呀?……什么广告款?……一直没接到?……那怎么可能呢!……”

  放下电话,米嘉忿忿地骂道:“妈的,我怎么认识的都是一些怪人!”

  听了这句话,作家和伏食,两个吃软饭的男人,不约而同地抬头看她。

  别墅中四面八方的玻璃和镜子,照出千百个伏食,照出千百个作家,照出千百个米嘉。千百个伏食和千百个作家,一起看千百个米嘉。

  6月10号,又是月圆之夜。

  米嘉和伏食躺在chuáng上,无声无息。

  米嘉知道,伏食没睡着。而且,她也知道他知道自己没睡着。

  自从梦中那匹láng突然bào露出人类的笑,就像捅开了什么秘密,它连同那个怪梦一起消隐在黑夜中。

  平时,伏食很少正视米嘉,很少笑。

  米嘉最熟悉的,只是黑夜中他那根永远硬邦邦的东西。他的眼睛是陌生的,他的笑更是陌生的。

  有一次,米嘉忽然想到,这个笑似乎像伏食的……头皮不由一麻。仔细想想,似乎像,又不太像。

  那种笑,就像一个熟人戴着一个陌生的脸谱,让你猜他本来是谁,然后他在你面前走来走去,看着你怎么都想不出来的样子,实在憋不住,“扑哧”笑了出来……

  在那个怪梦中,米嘉每一次都热切地盼望伏食出现。如果说,一直跟随她的那个诡怪东西,就是伏食本人的话……

  米嘉越想越恐惧。

  ——黑夜里,她侧身睡着,在怪梦中那片荒原上惊惶跋涉。而伏食就紧紧贴在她的背后,如同怪梦中那个永远甩不掉的毛烘烘的东西……

  后半夜,米嘉感觉到伏食爬起来了。他依然没有穿外衣,无声地走出去。

  米嘉有些恼怒——如果,他就是它,那么,他在梦里追赶自己那么多日子,今夜,她要反过来跟踪他一次了!她一定要知道,他到底去gān什么!

  5月12号那一天,也是月圆之夜,伏食一如既往地消失了。那次,米嘉就想跟踪他,却没有足够的胆量。那时候,作家还没有住进玉米花园,她感觉自己人单势孤。

  今天不一样了,怎么说也多了一个人。

  走到作家的卧室前,米嘉敲了敲门。

  “谁!”

  “米嘉。”

  “有事?”

  “快起来。”

  “gān什么?”

  “他又出去了!你跟我出去看看,他到底去哪里了。”

  “算了吧,深更半夜的……”

  “你怎么这么窝囊呀!”

  “米嘉,今天我的两只腿疼得厉害……”

  再纠缠下去,伏食就没影了。

  米嘉不再理睬这个废物,gān脆一个人出去了。

  月亮越亮,糙木越暗。

  伏食似乎处于梦游状态,他直着身子,梗着脖颈,垂着双臂,专心致志朝威虎山上走,始终没有回头。

  米嘉穿着一双厚底的拖鞋,走着走着,左脚的鞋底和鞋帮断裂了,她就穿一只鞋光一只脚,继续追随。两只脚不平衡,走得更累,她一咬牙,把另一只拖鞋也扔了,索xing光着两只脚走。

  高低不平的石阶,硌着脚板,很难受。而且,她的右脚脖子还被荆棘划了一个口子,火辣辣地疼。她从小在大上海长大,第一次吃这样的苦。

  她不敢看脚下,眼睛一直盯着伏食的脖子,担心他突然转过身来。

  一个女人,跟着一个男人,越爬越高。糙越来越深,树越来越密,两个人似乎行走在梦中那个毛烘烘的东西的身上。

  有一只像蝙蝠“呼啦啦”飞过。传说蝙蝠是吸血鬼变的。黑糊糊的树林里还有一只什么鸟在孤单地叫着:“哇呜——哇呜——”

  他到底要去哪里?

  他到底去gān什么?

  米嘉忽然想到了梦中那个白白嫩嫩、单凤眼、小嘴巴的女子,她在和米嘉擦肩而过时,曾经低声说:在你感觉万无一失的时候,请回一下头……

  她盯着伏食的背影,一直朝山上走,从没有想过身后。也许前面的伏食只是个幻影,真正的伏食正在她身后,紧紧跟着她……

  她猛地转过头,朝后看去——树木,茅糙,荒凉的山路,没有一个人。她离玉米花园已经很远了,离人间已经很远了……

  她的心里更没底了。

  当她转过头来时,发现伏食已经停下来。他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

  米嘉一下就跳进了路边的茅糙中。

  她压制了一下急促的喘息声,从茅糙中朝他望去,伏食慢慢转过头来……

  米嘉差点昏过去——她看见伏食的双眼闪着绿光,那根本不是人的眼睛!米嘉忽然想到,这个男人夜里从来不睁眼!

  那两束绿莹莹的光从米嘉藏身的糙丛上扫过,似乎没发现什么破绽,他再次转过身去,继续朝山上走了。

  米嘉瘫软在糙丛中,不敢继续跟踪了,在伏食走远后,她跌跌撞撞地下了山。

  从这一夜之后,米嘉住到了另一个房子里。

  她再没和伏食做过爱。

  分居,无疑是对伏食的一种暗示。

  她不敢直接赶伏食离开。

  对于作家,米嘉不抱任何希望了,早就想赶他走。可是,她没有那样做。在伏食离开之前,这个废物最好留在别墅里。

  后来,她再没有问过伏食夜里上山的事,月圆之夜成了两个人之间的某种忌讳。她甚至很少和他对视,只是偶尔从镜子中看看他。

  每次她通过镜子看他时,都发现他正在镜子中看自己。

  八:爸爸爸爸,你给我讲故事(1)

  自从太太出差回来后,我总感觉这个太太似乎和离开的那个太太有点不一样。

  眼睛稍微大了点?嘴略微小了点?个子略微高了点?总之,她跟太太至少有2%的差异,这差异融化在她的脸蛋、身材、声音、气质中,很难说清。

  这天晚上,我和她躺在chuáng上,终于说出了我的猜疑。

  她笑了,坐起来,看着我,举起两只手,把两只眼睛往中间移了移:“这样呢?”又把嘴朝上边推了推:“这样呢?”又把鼻子朝上揪了揪:“这样呢?”

  这时候,我面前的太太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逃离这个恐怖的女人一年之后,我再婚。

  新婚之夜,我望着新娘,忽然感到她有点面熟,终于想起——她的长相正是前妻手工修改之后的模样!

  米嘉和伏食半夜时不再叫了。别墅里更加寂静,就像一座千年古墓。

  作家惧怕这样的寂静。

  他也同样惧怕嘈杂。

  夜里,他的卧室通常一夜都亮着灯。

  在白晃晃的灯光下,他一会儿用左手摸摸自己的右胳膊,一会儿用右手摸摸自己的左胳膊。一会儿摸摸自己左边的腿,一会儿又摸摸自己右边的腿——他的ròu软塌塌的。

  他的父亲去世之前,他摸过他的四肢,细弱而苍白,也是软塌塌的,毫无弹xing。

  他的枕头旁,放着那个带锁的笔记本。那上面,清清楚楚地记载着他的每一步。

  他剩余的步子已经不多了。

  如果米嘉哪天突然撕破脸皮,赶他走,就必须有人来养活他。可是,谁会白白养活一个正当壮年的男人呢?

  他想来想去,终于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号。

  一日夫妻百日恩qíng,他去敲前妻的门了。

  电话响了很久,前妻接了。

  “……你好。”

  “你有事吗?”

  “你最近怎么样?”

  “挺好。”

  “分手这么长时间,我现在冷静了,还是觉得,我离不开你。”

  “不要再毫无意义地抒qíng了。说吧,你是不是想听听孩子的声音?”

  “我想你。”

  “我挂电话了啊?”

  “等等!你再想一想,在这个世界上,谁比我们更般配?在年龄上,你比我小一岁;在身高上,你比我矮10公分;别人结婚,只有恋爱的基础,我们不一样,还有一段婚姻的基础,没有人比我们更了解对方的优点和缺点。从孩子角度说,我是亲爸,你是亲妈,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亲爸亲妈结合才是绝配……”

  前妻冷不丁说:“我可以不爱你吗?”

  作家无言了。

  这时候,他听见孩子跑过来:“爸爸爸爸,你给我讲故事!”

  孩子竟然知道这个电话是他打的!

  他愣了。

  接着,他听见一个东北男人的声音:“好的,我们下楼去讲,可以吗?”

  孩子兴高采烈地说:“好呀好呀!”

  过了半天,他才声调悲凉地问:“你……结婚了?”

  前妻淡淡地说:“这个跟你没关系。”

  他又不说话了。

  前妻说:“对了,你已经三个月没给孩子寄生活费了。”

  他说:“既然你结婚了,生活费是不是可以……减一些?”

  前妻qiáng硬地说:“法律没有这个规定。”

  他说:“那你让孩子跟我说几句话。”

  前妻说:“他下楼了,你明天再打吧。”

  他说:“最近,你能不能带孩子来一趟西京?我特别想他。”

  前妻说:“你想他,可以来东北,为什么要我给你送去?”

  他再一次沉默。现在,他剩余的步子已经不能到东北了。

  终于,他说:“我瘫痪了。”

  前妻愣了愣,然后毫无感qíng色彩地问了一句:“怎么搞的?”

  他说:“命。”

  这时候,米嘉推门走了进来,大声说:“哎哎!你那堆臭袜子放在卫生间里,都快一个礼拜了!你再不洗,我把它们扔掉了!”

  他说:“马上。”

  前妻冷笑了一下,说:“你不是一直认为我凶吗?看来,你现在找的女人也不温柔!”

  说完,前妻就挂了电话。

  作家举着电话,一直呆着。

  第二天一早,米嘉连门都没敲,直接就闯了进来,冲着chuáng叫道:“你闻没闻到这房子臭气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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