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听到这个声音,我的心就dàng了起来,仿佛被攥在了这唱曲的女子手中,碎成了一片音符。实在难以用语言来形容她的声音,总之四个字:摄人心魄。
这些唱词全都是当地的方言,虽然我几乎一个字都没听懂,但在冥冥之中,我似乎能理解这出曲子的意思。通过那婉转起伏的音调,抑扬顿挫的唱腔,眼前仿佛出现了那绣金的戏台,一个穿着戏袍的女子,正在台上挥动着飘逸的水袖,口中“咿咿呀呀”地唱着凄美悠扬的古老曲牌。
水月似乎也完全沉浸于其中了,眼帘落下了一半,眉眼里露出一丝陶醉的神qíng。一双红唇喃喃自语,似乎是在跟着唱片里的曲调默默哼唱。
随着唱片的继续转动,曲调变得越来越凄凉。这旦角的感qíng似乎越来越投入,如泣如诉,笛子和古筝的伴奏都消失了,只剩下dòng萧的声音。而且,唱片里还出现了一些奇怪的杂音,一丝一丝地夹杂在音乐中。最后,就连催魂夺魄的dòng萧也不见了,竟变成了旦角的清唱——宛若幽灵的哀吟。
这声音让我浑身发抖,而水月也睁大了眼睛,不自觉地向我身上靠了靠。奇怪的风更加肆nüè了,把大堂里悬挂的电灯chuī得如风雨飘摇。
就在这关头,一个人影冲了过来,把唱机的针头拿了下来。
凄厉的唱片声戛然而止。
原来是哑巴阿昌,他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瞪着我,反倒把水月给吓到了,急忙躲到了我的身后。
阿昌用手不停地比划着,可惜他说不出话。最后还算好,他只拿下了唱片,放回到了柜子里。然后他瞪了我一眼,便又回到里间去了。
水月低着头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
“好了,现在没事了。”
我和她离开了大堂,回到了二楼各自的房间里。她住在四号房,和那两个女孩住在一起。
回到房间里,我在chuáng上躺了一个多小时,直到晚上九点半,我才想起来洗澡的时间到十点为止。
我来到底楼,刚一推开那扇门,眼前就出现了一个背影,从狭窄的走廊里一晃而过。我的心里又是一跳,忍不住快步跟了上去。我发现在走廊旁边还有一个小门,里面是一间用来烧水的小房间,还堆着一些煤球。在这间昏暗的房间里,我又看到了那个背影,应该是一个女子,长长的头发上冒着湿润的热气。
小房间后面居然还有一条走廊,那背影迅速地晃进了走廊。我紧紧地跟在后面,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清她的脸。这条走廊弯弯曲曲的,而且还有几条分岔,走廊两边是一些小房间,我跟着她拐了几个弯,就仿佛来到了迷宫之中。
客栈里头有迷宫?我的心里立刻毛骨悚然起来。就在我犹豫的关头,那个背影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迷宫般的走廊,又一阵yīn冷的风chuī进来,头顶一盏电灯不停地摇晃了起来。实在受不了了,我推开了旁边的一扇门,却发现门里就是厨房。我转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大堂里。
再快步回到浴室里,幸好还有热水。我匆匆地洗完了澡,便回到了自己房间里。
躺在yīn凉的席子上,我只感到浑身疲倦,一合眼就睡着了。
我在幽灵客栈的第三夜就这样过去了。
醒来的时候,窗外的天色依然是宝蓝色的,甚至还有几颗星星在闪烁。我看了看表,发现只有凌晨四点半,今天怎么起得那么早?可我再也睡不着了。我抹了抹眼睛还是下了chuáng,匆忙地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去了。
大堂里的灯早已经关了,只有一些昏暗的晨光从天窗照she进来。我独自走了一圈,只感到心里泛起一阵cháo湿。
我忽然想到了昨天晚上的“迷宫”。反正一大清早也没有人,不妨再到迷宫里走一走。于是我悄悄地踏进了厨房,照着昨天出来的路,我踏进了那条曲折的走廊。
没走几步,我就看到前面有一个人影在晃动着。我立刻屏住了呼吸,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对方似乎并没有发现我,继续沿着走廊向前走去。
当走过一处开着天窗的地方,我才发现眼前的人影,并不是昨天晚上的那个女子,而是哑巴阿昌。
绕了几个圈以后,阿昌打开了一扇房门,门外就是一片荒野了,原来这里是幽灵客栈的后门。
我小心翼翼地跟在阿昌后面,走出了幽灵客栈。我向四周看了看,眼前不远处就是大海,天色还没有亮透,空气中充满了露水,我的衣服很快就湿了。我跟的非常小心,始终与阿昌保持着一大段距离,确保不被他发现。
阿昌走上了一条海岸的小路,看起来驾轻就熟的样子。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来到了那片荒凉的坟场。
海边墓地——这里就是我上次来过的地方,成千上万的坟墓聚集于此,宛如千百年来死者们的幽冥世界。
阿昌走进了一块背风的凹地,那里有一棵枯死的老树,光秃秃的枝桠以奇怪的姿势伸向天空,而在树下则有一座孤独的坟墓。前天我来到过这里,我记得有一只乌鸦飞过我的头顶,就停在那棵枯树上。
阿昌在那座墓前呆呆地站立了一会儿,他的身体有些颤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叠锡箔,撒在了墓前的空地上。然后,他划亮火柴点燃了这些锡箔,白色的火焰在海风中迅速地燃烧着,随即生出袅袅的轻烟飘散到空中。
我躲在十几米外的一堆灌木丛后面,偷偷地观察着阿昌。在天色未明的清晨,这个有着卡西莫多式外貌的哑巴,来到了荒凉的海边墓地中,对着一座孤坟烧起了锡箔冥银——这真令人毛骨悚然。
锡箔很快就烧光了,阿昌又对着坟墓站了一会儿,然后就照着原路返回了。我依旧躲在灌木丛后面,我确信他没有发现我。
等阿昌走了以后,我才敢直起身子来。我走到了枯树下的那座孤坟前,很奇怪这座坟居然没有墓碑。今天不是清明、冬至或七月十五,或许是死者的周年忌日?
这时,那只可恶的乌鸦又飞过来了,停在枯树的枝头发出刺耳的怪叫声,似乎是在向我发出某种警告。我立刻向客栈的方向跑回去了。
当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客栈以后,阿昌正在餐桌上吃早饭,原来他平时都是这么早吃饭的。我故意装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坐在他面前和他一起吃饭。
吃完早餐后,我就回到了房间里给你写信。天哪,现在才上午九点多钟,我只用了不到四个小时就写了一万字,似乎我笔下真有什么魔力。也许你不太相信我能记这么多具体的东西,特别是我和他们的对话。不过,我宁愿相信这些对话的文字,都是它们自己流出来的,并没有借助于我的记忆。
叶萧,今天的信就到这里吧,我得去给你寄信了。
此致!
你的朋友周旋于幽灵客栈
幽灵来信第四封信
叶萧:
你好。
上一封信的感觉如何?我猜得出你现在正想些什么。请你不要担心我,更不要来幽灵客栈找我,如果你再也收不到我的信,就说明我已经死了。
昨天上午写完了第三封信以后,我就出门去投信了。和昨天一样,走出幽灵客栈以后,我很快就来到了荒村。我匆匆地把信投入邮筒,然后返回。
回到幽灵客栈,我并没有立刻进去,而是走到了客栈旁边的一处高地上。站在这里可以俯瞰幽灵客栈黑色的屋顶。我呼吸着高处的空气,让自己的脑子变得清醒一些。
这里还可以看到客栈的后门。忽然,我看到后门打开了,就是早上我跟着阿昌出来的那扇门。更让我意外的是,从这扇门里走出来一个陌生的女子。
我认出来了——昨天上午在悬崖边上的女人。
那三十多岁的女人穿着一身黑衣,海风chuī起她的裙摆,飘飘然如一团黑色的云,径直向海岸的方向而去。我迅速地从高地上下来,悄悄地跟在她后面,始终与她保持着几十米的距离。
她渐渐地远离了客栈,来到一片荒凉的乱石丛中。这回我再也不能放过她了,不管她是人还是鬼。我快步地向前跑去,高声叫道:“对不起,我能和你谈谈吗?”
显然她吃了一惊,立刻向前面跑去。我在后面追着,前面的地形越来越复杂了,那身黑色的背影在一片乱石间忽隐忽现。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地拽住了她的手。我的手上立刻感到了一股qiáng劲的拉力,几乎要把我整个人都拽了下去,我只能拼尽全力地把脚步站稳。这时候我才发现,眼前就是悬崖绝壁,她的一只脚站在峭壁上,另一只脚已经腾空了,要不是我拉住了她的手,恐怕就要掉到下面的大海里去了。
现在想起来真是后怕,要是当时我没有牢牢站住的话,不单是这个女人,就连我自己都要被一起拖下去了。我惊出了一身冷汗,听着悬崖下面惊涛拍岸的汹涌澎湃声,脑子里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那是很奇怪的感受,仿佛一辈子的经历在几秒钟的时间里回放了一遍。叶萧,你有没有这种经历——在生与死的一刹那。
那个女人也吓坏了,整个人瘫软在悬崖上。她是个颇有风韵的女人,最多三十出头的样子。我冷冷地看着她,许久才说出话来:“为什么要跑?”
但她比我想像中的要坚qiáng,她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迅速地站了起来,整理了一下衣服,恢复了高傲的神qíng:“你还比我小几岁,所以,不要用这种口气对我说话。”
没想到刚才我救了她的命,她却用这种居高临下的口气对我说话,我摇了摇头:“刚才我们差点没命了。”
“我知道。但是,如果你不跟在我后面的话,那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她一下子把我说懵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紧接着又说:“不过,我还是要承认你救了我,谢谢。”
“算了吧,也许我误会你了。”
“误会我什么?”
“我怕你会跳崖自杀。”
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转过头看着悬崖和大海,她低垂着那双成熟女人特有的眼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自杀?不——至少还不是现在。”
我能听出她话语里的意思,海风chuī起了她的乌黑的头发,配合那身黑衣,与这yīn沉的海天背景浑然天成。
“你是谁?”
“别问了。”
“我看到你从幽灵客栈里出来的。还有昨天晚上——”
她的眼神软了下来了:“你会知道答案的。现在我要走了,记住,不要再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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