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ūn雨“sorry!sorry!”喊个不停,急忙抽出纸巾帮老头擦拭。幸亏咖啡已经冷了,要不然老头可真受不了。
她尴尬地看着老头,本以为他会大发雷霆,却不想老头耸了耸肩膀说:“Nevermind.”
挨个坐着几个钟头了,彼此却没说过一句话。chūn雨没有随便与陌生人搭讪的习惯,尤其是和这样一个外国老头,她更加脸红起来。
这个满头白发的西洋老头,高鼻子蓝眼睛,皮肤如牛奶般白,戴着一副金丝边眼睛。他身材高大,稍微有些啤酒肚,但比起通常大腹便便脑门锃亮的西方老头来已不错了。
也许在中国人眼里,所有欧美老头都一个样吧。chūn雨并不很在意旁边的人,只要身上没异味就行了。但这个老头与众不同,眼睛蓝得有些吓人,几乎透明的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飞机起飞前对号入座,他紧盯着chūn雨的脸,似乎要从她眼睛里挖出些故事来,尽管这双眼睛确实目睹过太多往事。
飞机平飞没多久,老头打开了笔记本电脑。除了用餐与喝水外,几乎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他肯定不是在看什么视频,因为手指一直在摸鼠标打键盘,chūn雨猜想他大概是跨国公司的经理吧。老头的表qíng很奇怪,紧咬着嘴唇仿佛被人打了一拳,偶尔嘴里还会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像念什么咒语。
chūn雨头靠着舷窗,尽量离老头远一些,盯着外面的天空,像在云中漫步。她难得把头发挽在脑后,擦了淡淡的眼影,让色彩掩盖这双清澈动人的眼睛里的秘密。如此她看起来更成熟一些,不像大四女生的样子,一袭黑色的裙衫正好到膝盖。
这还是chūn雨头一次出国,便去往遥远的英伦三岛。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个yīn冷cháo湿yín雨连绵的国度,如果用一种颜色来形容的话就是灰色——就像笼罩在伦敦上空的雾,或许还有生于伦敦的希区柯克,以及十九世纪英国女作家们的哥特式小说。她曾经那么喜欢勃朗特姐妹,爱米丽的《呼啸山庄》读了两遍,夏洛特的《简爱》读了四遍。
当她沉浸在对罗切斯特伯爵城堡的想象时,却被英国空姐的问候打断了,没有那yīn暗的夜晚,也没有古老的荒原,只有那一脸灿烂的微笑。chūn雨迅速把思维的频道调到英文,原来还是供应饮料,她只要了杯热咖啡。
小心翼翼地越过邻座老头的白发,chūn雨接过暖和的咖啡杯,脑子里有些恍然若失,似乎瞬间忘掉了所有英文单词,宁愿背着降落伞跳下飞机回家,尽管飞机底下可能是俄罗斯。
后悔了吗?
chūn雨喝下一口咖啡,低头默默问自己。
她是几个月前突然决定要去英国读书的,用最快的速度联系留学中介,七拼八凑了一大笔费用。至于英文水平完全没问题,她能熟练地与老外对话,语言考试也早就过关了。中介联系的学校在伦敦切尔西区,很快办妥了签证等一切手续。
谁都不能理解,她为何在这个时候出国读书?她并非出身小康人家,筹集留学费用绝非易事,许多钱还是借来的。今天的海归不比以往,22岁出国读书有很大风险。当然,一门心思想要绑老外的女孩除外,但chūn雨绝不是这样的人。
是因为那本以chūn雨为女主人公的畅销书吗?虽然那确实打乱了她的生活,让她在许多人眼中成为了不可接近的女孩,但她出国的念头却在那本书之前就有了。
原因只有一个:她深爱过的那个人。
他们在去年的深秋相遇,在S大图书馆的书架中,她第一次看到了他的眼睛,那双地中海式的迷人眼神。
从相遇的第一眼起,她就被这双眼睛诱惑了。
他也是。
她曾经想要抗拒,但无能为力。
短信电波在校园中潜行,她坐在他的画架前,成为油画中的美人。当他们一同闯过所有险恶的关口,知道了地狱的第19层是什么时,她却面临了生离死别的选择。
绝望中的呻吟,是暗夜里绽放的花骨朵。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2)
他说要和她永远在一起。
但永远有多远?
终于,他永远离开了她。
留在了地狱。
心里永远烙刻着那个人的名字——高玄。
对了,请记住这个名字。
而高玄曾经在英国生活过,那已是另一个故事了。
今天清晨的上海浦东机场,她即将登机时,还记得发了一条短信,告诉那个将她的故事写成小说的人。
现在,你们该知道chūn雨为何选择去英国读书了吧。
三万英尺。
既是他和她之间的距离,也是她和地面之间的距离。
就像迪克牛仔的歌,这场突袭的乱流,似乎只是为了打断chūn雨的回忆。飞机停止颠簸,那个叫高玄的她深爱过的男人的脸庞消失了,这里是空中客车的机舱,她正悬浮于云端之上,前往遥远的伦敦。
旁边的外国老头依然盯着她的眼睛,用英文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chūn雨不喜欢陌生人问她的名字,但老头的目光里看不出恶意,于是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what?”
显然外国人不明白中国人名字的意义,觉得“CHUNYU”念出来实在太古怪了。
chūn雨把自己的名字临时意译了一下:“Springrain”。
“哦,chūn天的雨?很好听的名字,果然和你的人一样。”
对于陌生人的夸奖,chūn雨总是心怀戒意,尤其是一个外国老头,不过她还是礼节xing地点了点头:“Thankyou.”
老头挤出一丝笑容,随即又恢复了严肃,继续看着笔记本电脑。他几乎要把头塞进液晶屏里了,chūn雨不禁又向舷窗边靠了靠。
高空的阳光有些刺眼,她拉下遮光板。过一会儿眼皮慢慢耷拉下来,似乎周围一切都不复存在,化入三万英尺上的团团白云中。于是,她以上千公里的时速进入了梦境……。
又过去了几个小时,飞机跨越黑海,进入欧洲大陆上空,底下可能是阿登高地的森林吧。
chūn雨恍惚地睁开眼睛,gān燥的机舱让皮肤不太舒服,下半身几乎都麻了。她刚想起来活动身体,却发现邻座老头依然把头埋在笔记本前,身体不停地起伏,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豆大的汗珠滴下来,好像在打摆子。
老头会不会发什么急病了呢?chūn雨忍不住碰了碰老头:“CanIhelpyou?”
当她的指尖刚碰到老头的衣服,老头竟像触电一样,身体如弹簧般抬了起来,要不是有安全带系着,大概会弹出座位吧。接着老头浑身抽搐,面色苍白得就像刚见了鬼。周围的乘客都回过头看他,chūn雨也吓得直哆嗦,难道自己手上真的带电了?
颤栗了几秒钟,老头突然恢复了安静,像被一双无形的大手按在座位上。空姐走了过来,询问老头怎么样了?老头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空姐狐疑地看着他和chūn雨,只得离开了。
他的脸色还是很糟糕,汗珠没有擦掉,目光浑浊可怕,猛然合上笔记本电脑,放到随身小袋里。chūn雨依然害怕地看着这个古怪的老头,生怕他又会gān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
老头掏出了一本书,但chūn雨看不清封面和书名。
他看了半个多小时,翻书的速度极慢,几乎十分钟才翻一页,好像不是在看书,而是在研究印刷油墨的化学成分。
突然,老头合上书本,转过头来看着chūn雨的眼睛。
那张苍白的脸,浑浊的眼睛,让chūn雨几乎后背贴在了遮光板上。
“Springrain?”
老头的嘴唇嚅动着吐出了“chūn天的雨”。
她茫然地点了点头。
“Springrain……。Springrain……。Springrain……。”
老头又轻声念了几遍,仿佛机舱里下起了四月的chūn雨。
但是,chūn雨已不能再忍受这样的折磨了:“对不起,你到底想要什么?”
他把眼皮低垂了下来,然后把书递到chūn雨手中:“这本书送给你。”
“送给我?why?”
chūn雨万万没想到老头会送给她一本书,难道是老头自己写的书?她看了看封面,赫然印着《BorgesNovelsCollection》。
中文意思就是“Borges小说集”,书名下面著者的名字有些眼熟——JorgeLuisBorges他是谁?
难道就是眼前这位老人吗?
著者后面还有个括号,是著作者的国籍——Argentinachūn雨念出这个词,耳畔瞬间响起了麦当娜的歌声:“Don'tcryformeArgentina……”
阿根廷,别为我哭泣!
这才想起来,Argentina就是阿根廷的英文国名。
Argentina的JorgeLuisBorges究竟是谁呢?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27日(3)
chūn雨一时想不起这个姓Borges的阿根廷小说家的中文译名了,但念出来确实很耳熟啊。
“Borges?”她看看老头苍白的脸,小心翼翼地问,“请问就是你吗?”
老头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当然不是!Borges早就去世了。”
这让chūn雨特别尴尬:“哦,对不起。可是,为什么要把这本书送给我呢?”
“需要理由吗?”
老头前额依然沁着汗珠,似乎仍未从痛苦中解脱。
chūn雨的指尖触摸着书的封面,上面画着一个糙木茂盛的小花园,树丛深处隐约可见一个中国式的亭子,整个画面呈现早期水彩画的特点,还有几分殖民主义时代风格。
忽然,她可怕地意识到:自己好像在梦中见过这样一幅画面。
但一时又无法记起在何时何地,只记得似曾相识,或许是前生?
其实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感觉,面临某一种特殊场景,突然感到自己仿佛经历过,或在梦中见过。任何一种科学方法都难以解释,因为这只存在于我们心中。
“不,请给我个理由,否则我不能接受这本书。”
chūn雨抬起头,面对着老头浑浊的眼睛。
沉默片刻,老头缓缓地说:“如果一定要给个理由的话,那就是你的名字:Springrain.”
这个回答让chūn雨愣住了,她自己也在心里默念着:Springrain……。
不知是他爱过叫这个名字的女孩,还是对chūn天的雨qíng有独钟,或者根本就是老糊涂了?
也许本来就不需要理由。
chūn雨下意识地点点头,抚着书皮回答:“Thankyou.”
老头痛楚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便靠在座位上,闭起眼睛,胸口起伏着深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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