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侯总招呼我们出去吃饭,算作销售七部为我接风洗尘。在大厦二层的粤菜馆,订了一间包房,让我感觉受宠若惊。
我成了大伙的中心,所有人都七嘴八舌地问我——关于一年前的那场车祸,有许多关于我的传闻,有说我被绑架失踪了,也有说我因为失恋自杀了,最接近的就是说我在车祸中残了两条腿。
当然这些都是空xué来风,不过说实话我自己也不知道,一年前车祸发生的事qíng,没在我脑子里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痕迹,现在所知道的也是父母告诉我的。
好吧,就让我再复述一遍,这个疑点重重让我迷惑不已,宛如一部推理小说的开头,并险些要了我小命的事件——一年以前,寒意袭人的秋天,我突然告诉父母,周末独自一人去杭州旅游。虽然杭州这么近,一个人自助游也不新鲜,对于我却是破天荒头一遭。我一向是个宅男,除了上班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没有过独自旅行,就连与好友结伴出游都没有过。父母感到很奇怪,但觉得我出去走走也是好事,说不定还能有什么艳遇带女朋友回来。
我在周五傍晚离开上海,刚下班就急忙去坐地铁——这已由我的一个同事证实,他看着我挤进六点钟的地铁。但接下来一片空白,再也没有给父母打过电话,也没有和同事们联系过。没人知道我坐上地铁去了哪里,也许火车站,也许汽车站,总之肯定去了杭州——因为在十几天后,警察打电话到我家,通知父母我在杭州出事了。
其实,周六父母就急死了,打电话一直关机,找我的同事们一无所获。周一听说我还没去上班,父母就急匆匆地报警了,就这样我失踪了两个星期。
车祸发生在晚上,杭州郊外的一条隧道出口,一边是树林,一边是山坡。一辆出租车撞到隧道外的岩石上,我不幸地被甩出汽车,头部着地陷入深度昏迷,立刻被送到附近的医院。而车内还有另外一名乘客,他同样也被甩出了车子——但非常不巧,他是从另一边车门甩出去的,正好对着陡峭的山坡,浑身多处严重受伤,送到医院不久就死亡了。
不过事qíng还是很蹊跷,出租车上两个乘客一死一重伤,司机却肇事逃逸了。后来警方发现那辆出租车竟然是套牌的,也就是一辆“黑车”,就更难追查司机的下落了。
至于与我同车的死者,据警方调查与我毫无关系,我以前并不认识他,很可能是共同拼车的陌生人-——“黑车”通常用拼车载客的方式赚钱,有时同车三四个人彼此互不相识。
因为我身上带着身份证,警方很快找到了我的父母。他们看到我的时候,我已经深度昏迷,医生说我很可能变成植物人。父母把我送到上海的一家外资医院,并在那儿躺了整整一年,最近才奇迹般醒来。
但我究竟为什么要去杭州?父母怀疑我根本不是去旅游,而是另有原因,但我丝毫回忆不起来。究竟何时抵达杭州?在杭州住在什么地方?又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qíng?为什么会坐上这辆黑车?又是怎么会发生车祸的?
这些完全没有任何头绪,至今依然是巨大的谜,宛如一团黑暗的迷雾——只要我一天不能恢复记忆,这个谜底就永远无法揭开。
“你是个牺牲品!一定有yīn谋!”听完这番故事,一个沉迷于推理小说的同事拍案而起,“这绝对不是一起普通的jiāo通事故,而是故意谋杀!故意谋杀!”
“但现场找不到证据,我也不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我拼命给自己夹菜,“昏迷一年后醒来,又回到公司来上班,我已经觉得非常幸运啦。”
“好啦,不要再谈过去了。”侯总做总结xing发言,“高能,从今往后你要开始新的生活,我很看好你哦。”
“谢谢侯总,也谢谢各位同事,我会好好工作的,把公司当成我的家!”
我真把公司当成自己家了。
除了该死的记忆,我已彻底康复,双手双脚有力,身体也不再是一块平板。每天七点半准时起chuáng,八点一刻前必须出门,挤上贴面舞会似的地铁,最晚八点五十五分走进公司刷卡。
我仍是销售部最不起眼的,税后两千多块工资——天空集团的最低标准,此外就是每月一千多块的各种补贴。但老钱光车贴就有两千块,他已在这儿gān了十年。销售员主要靠业绩提成,有人最高能拿上百万年奖。我的业绩为零,奖金也是零,但只要足够努力,一定会赚到更多的钱。我成为公司最勤奋的员工,别人聊天吃零食打瞌睡时,我拼命搜索客户联系表,一个个重新认识以前的同事,尽量与每个人搞好关系。
刘德华、张学友、郭富城和黎明——也许四大天王老了,但我还知道周杰伦、蔡依琳、章子怡,甚至记得《无极》和“馒头血案”。我看新闻完全没有障碍,看见尖嘴猴腮的就知道是小布什,遇到不时要秀肌ròu的就知道是普金,连贝克汉姆、罗纳尔多、姚明、刘翔,全记得清清楚楚,车祸丝毫没有影响这些记忆。
大脑丢失的只是自我,关于“我”的一切,我的名字和家庭,我朦胧的童年时光,我叛逆的青chūn岁月,我无聊的大学生活,还有我碌碌无为的职场生涯。我的同学、朋友、同事、上司、客户……全忘得一gān二净。再也记不起邮箱和MSN密码,只能各自重新申请注册。虽然已做过两年销售,但面对公司电脑里的表格,各种产品xing能和数据,怎么也搞不明白,被迫经常去问侯总和老钱。
说到销售七部经理侯总,与“手表中的劳斯莱斯”的侯总有异曲同工之妙,尤其是意气风发地下达销售指标,说起天空集团的创业过程,免不了激qíng澎湃一番。但他平日yīn沉冷静,谁都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不是坐在电脑前发呆,就是去销售总监办公室开会。每天开着一辆尼桑上下班,直接从B2层坐电梯上来。有时我在电梯里遇到他,他亲切地和我打招呼,又一言不发地继续站着。
回到平凡的工作中,生活恢复原来的轨迹,但有一件事让我恐惧——那天我到侯总办公室,他通常对人说话很不耐烦,对我的态度倒不错,耐心地给我解答:“高能,我发觉你越来越认真敬业了,不错!不错啊!”
侯总难能可贵地面带微笑,让我无法逃避他的目光,在我们四目相对时,奇怪的事qíng发生了!
我竟然看到他的眼睛里在说话,我确信这并不是幻觉,他的眼睛本身在说话,而我的大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
两个汉字,非常熟悉的两个汉字——SB。就在侯总的嘴巴里说“高能,我发觉你越来越认真敬业了,不错!不错啊!”的同时,他的眼睛里却在说:“SB!”
毫无疑问,我听到了!
这两句话是同一时刻说出的,只不过前一句话通过嘴巴让我的耳朵听见,后面两个字“SB”则通过眼睛让我的大脑直接感觉到——极其准确的感知,并非猜测或臆想,没有通过我的耳膜与听觉系统,而是由我的眼睛接收,传递到大脑深处!
我下意识地低头羞愧难当。
侯总依然亲切地说:“怎么不好意思了?我确实很少夸奖别人,不过你算一个例外,我很看好你成为公司的后起之秀。”
然而,无论他怎么说好话,我的脑中却反复回dàng着“SB”两个字。
你是SB!你是SB!你是SB!你是SB!
仿佛有无数人说着相同的话,带着冷漠与嘲笑看着我,而我把身子趴到地上,想在地球上钻一个dòng,变成一只老鼠不要再被看到。
“高能!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了?”
我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不敢再看侯总的眼睛,仿佛两个眼珠子里写满了“SB”。额头已布满汗水,面色涨得通红,不知因为恐惧还是耻rǔ?
SB……SB……SB……SB……
这两个肮脏的中国字不停地萦绕在脑中,几乎要把我不大的脑袋挤爆,我落荒逃窜到洗手间,找了个单间大口喘气。
经过这件怪事,我再也不敢直视别人的眼睛了。
我的人间才刚刚开始,依然没有任何自己的记忆,所有认识过的人,经历过的事,包括以前的自己,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宁愿相信这一切就是命运。然而,我的命运早已被彻底改变,再也不是原来的我了。而我的整个生命,还有这个人间即将天翻地覆!
你感受到人间的变化了吗?
第二章我是谁
我是谁?
这个简单而复杂的问题,很久以前就萦绕于心底,并随我流làng到地球另一端,直至这座沙漠中的地狱。
现在,我依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2009年,秋天,9月19日,星期六,凌晨五点。
第一道幽暗的光钱,穿破铁窗she在脸上,刻下一道道yīn影的线条。
这也许是肖申克州立监狱唯一的优点,可以从窗户看到天空,但也只剩下天空。
窗户距离地板一米八,长宽均不足二十厘米,中间竖着七根铁栏,连一只拳头都伸不出去,何况隔着一层钢化玻璃。
从坚硬的chuáng上爬起来,瞳孔在晨曦中逐渐收缩,仰起头看着铁窗外的世界,只有一小块浅蓝色的天空,被铁栏杆分割肢解成八块。秋天的清晨格外寒冷,海拔至少有一千米,天空覆盖荒凉的戈壁,宛如中国西部的高原。
忽然,铁窗外飞来一只知更鸟,隔着玻璃注视监房里的我。
努力凑近窗户,近得能看清它的眼睛,这小小动物的诡异目光,“监狱里怎么关着一个中国人?”
“奇怪,在这荒漠的深处,怎么会有知更鸟?”
对小鸟轻声说了一句,令它惊恐地飞起,消失在闪烁的天光深处。
这里是美国,西部荒漠的阿尔斯兰州,肖申克州立监狱,C区58号监房。
同室狱友发出均匀的鼾声,像cháo汐拍打着我的耳膜。铁门外整条C区的走廊,沉寂得如同墓道。所有的杀人狂、抢劫犯、qiángjian犯们,都像天真的小男孩躺着口水。就连整夜嚎叫不息的比尔,也像彻底死去一般寂静,仿佛非洲原野沉睡的野shòu。
只有我,只有我,痴痴地站在铁窗前,心底的火焰仍未熄灭,似乎将燃烧得更为旺盛,直到将整座监狱化为灰烬……
我的名字叫“1914”。
这也是我在肖申克州立监狱的编号。
拉开chuáng边的小抽屉,里面躺着一本漂亮的小簿子——昨天刚刚收到,从中国的邮局启程,封装在邮袋里经过漫长旅行,跨越整个太平洋来到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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