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_公子欢喜【完结+番外】(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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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韩觇见了,笑得愈加促狭,连著咳嗽几声,方才勉qiáng止了笑。拉开桌上道者不远千里送来的报复,果真是簇新的道袍,折痕笔直流畅,一如眼前说一不二的男子。

  「多少年了,一点没变。」心中的喟歎脱口而出,鬼魅感慨万千,衣襟上苍蓝色的与袖口细致的卷云暗纹,皆是昔年模样。

  昔年,他犹是懵懂稚子的昔年。彼时,终南山间缭绕著薄纱般轻柔的苍茫晨雾,锺楼上的青铜大锺悠长低沈响过三响,早课时分,三清殿内外星罗棋布坐满垂首低诵的道子。莲花样的jīng致道冠稳稳拢住了如墨的青丝,衣襟上苍蓝色的滚边衬出少年弟子如雪的容颜。刻苦的弟子们正襟危坐,低敛的眉目蕴满了宁和,岚风将他们的衣袖chuī起,暗绣在袖扣的花纹隐隐绰绰,如烟的雾气里,洋洋洒洒,相连成一片银色的云海。浩浩渺渺,一直照进他百年後的幽梦里,如梦如幻,如雾如电。

  「按辈分,你应该尊我一声师叔。」鬼魅的口气中带著刻意的夸耀,只是脸上毫无得色,「你师父金云子师从前任掌教,是首座大弟子。我入门最晚,若非师兄在山脚下捡到我,我早已轮回往生。」

  师父说,他被父母遗弃在山下。刚好师兄偷出山门下山玩耍,听到哭声,於是就把他捡了回去。那时,他已经三岁,可是这些事却一概都不记得。倒是师兄三天两头就要拿他消遣一番,捏著他的脸反复揉搓,啧啧感歎:「瞧这细皮嫩ròu的,我这是捡到了宝。」

  一旁有其他师兄起哄:「可惜是个小子。是个姑娘多好,白捡一个媳妇。」

  师兄也不恼,咧著嘴笑得比他们还大声。只有他,挣扎在师兄的手底下怎麽也逃不脱,急得两眼都是泪。

  因为排行最末,师兄们总爱欺负他。那时年纪小,本事也没学会几样,被欺负惨了只会蹲在一边哭。师兄总是心急火燎地跑来,一个个把欺负他的人打翻在地,而後摸著他的头,揽著他的肩,挑著嘴角笑得张扬又骄狂:「小师弟是我捡来的,我的人。欺负他不算本事,有本事跟我比划。」

  「同辈里,师兄是最出色的,除了你师父。」桌上的道袍被他压在掌上一遍又一遍摩挲,手指贴在洁白的衣衫上恋恋不舍地徘徊过一次又一次,韩觇的眼中看不见天边的弦月,也看不见面前的傅长亭,目光迷离,满满都是这深深浅浅纠缠不休的花纹。

  傅长亭沈声道:「师父从未告诉我这些。」

  终南掌教已是要跳出三界的是得道者,前尘种种,譬如昨日死,恐怕早已消散在三清殿上日复一日的嫋嫋香烟里。

  执著人世的鬼魅眯起眼:「他不知道这些。」

  鹤立jī群的大师兄只要目无下尘地从他们这些天资平庸的师弟前昂首走过,留给他们一个风华绝代的背影就好。其他的,不过都是无关紧要。

  「你可记得同辈中所有师兄弟的名讳?何时入门?师从何人?修为如何?」

  「……」傅长亭老实地低下头摇了一摇。

  韩觇的手指画著圈,最後停在了道袍胸前靠近心口的位置:「所以师兄恨他。」

  无论羡慕、嫉妒、喜欢、憎恨,世间事最可恨,莫过於你将他日日夜夜挂在嘴边、映入眼里、刻进心底,而他却云淡风轻,无事人一样,从未将你正眼看过。

  「论刻苦,师兄不下於他。论勤奋,师兄从未懈怠。论悟xing,师兄也是聪明绝顶。但是,以天资……」那是天注定的,人心再挣扎也抵不过生死簿上那轻描淡写的一笔。只这一笔,却成了师兄一生的偏执。话题扯远了,韩觇恍恍然回过神,看了看神qíng专注的道士,慢慢将右手抬起,「你师父第一次看我,是因为那只香炉。」

  失了一指的右手伸到傅长亭晃了一晃,韩觇深吸一口气,放缓了语调,一字字问他:「依终南律,贼盗者,作何讲?」

  傅长亭的语速同样缓慢,一眨不眨盯著他的眼,鬼魅的眼中是面容沈痛的他:「贼盗者耻,与羞rǔ师门同罪,断一指,逐出师门。」

  「所以,这身道袍我穿不上了。」他嘴里说得轻松,始终在道袍上流连的手指慢慢压著衣襟划过最後一道,韩觇狠狠收回目光,一如当日在山门前回望的最後一眼。左手一拂,又将整个包袱盖得严密,不曾泄了一丝空隙,「乖侄儿,师叔被你逗得开心。可要我告诉你,终南的宝物法器都藏在哪儿?」

  不理会他的玩笑,傅长亭猛然伸手,一把抓住他未及收回的右手。

  「你……」韩觇吃惊,奋力要将手挣脱。道者的掌心热得滚烫,炽烈得让他想起那只药瓶上温暖的余温。鬼魅xingyīn,只需一点点热度就能充实整个空dàng的心房。

  傅长亭的眼中依旧看不到喜怒。他执意拉著他的手,另一手在腕间撸过,好似三月间从湖边柳林里chuī来的和煦chūn风,拂过两人jiāo握的手指,擦过韩觇的手背,最後捋开衣袖,握住了鬼魅细瘦的手腕。

  韩觇但觉腕间也是一阵温热,低头一看,却是白天傅长亭隔著门帘递来的那串珠链,正摇摇晃晃套在了自己的腕上。

  不等他发问,傅长亭先自开口:「有益修行,助你早入轮回。」

  「我不……」拒绝冲口而出,韩觇用力後拉,想要挣开他的手,结果,拉扯著珠链的左手也被他箍住了。

  道者的手心紧紧贴著他的手背,纠缠在一起手指彼此jiāo叉。韩觇发现,傅长亭的眼正直剌剌直视著他的断指,心头一跳,越发挣扎得用力:「你放手!」

  即使此刻,也未见这平日里规行矩步的道士有半分的退让,手掌一翻,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背,任由他铭刻著羞rǔ的手直白地呈现在两人面前。

  「你!」韩觇红了眼,咬紧牙关,撇开头,不愿从他眼中看到半分的不齿。那样的目光他看过太多。不需要这刚直不阿的道士再来重复。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断指之间,他双眼清透,还是那张对妖邪断罪问死的无私面孔,眼角眉梢,却是说不尽的温柔哀怜,「轮回去吧,人世太苦。」

  上一回有人对他如此说话是什麽时候?这样的眼神,这样的语气,这样灼热的掌心,寥寥八个字,一路从耳朵直直落进心底,如同他方才丢进湖里的胭脂盒一般,「咚」地一声轻响,泛开无数涟漪。心酸、委屈、悲伤、愤怒,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qíng感全数被他短短的一句话唤醒,从内心最深处喷涌而上,却又全数被堵在了喉头。

  你这冠冕堂皇的道士,你知道些什麽!你又能体会多少?

  许久许久,始终半垂著眼的鬼魅徐徐抬头,清秀俊逸的脸上一双饱含讥笑的眼:「我、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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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那位道长喜欢你!」月上柳梢头,离姬坐在石亭外的柳树上「咯咯」娇笑。枝gān弯曲的树木向著湖面平伸出一枝粗大的枝桠。穿了一身嫣红纱裙的女子惬意地半躺在上头,金红色的披帛自臂弯里滑落,和著身下的柳枝一起,在夜风里款款飘dàng,「上一回你这麽笑是什麽时候?」

  话尾被拖得很长,她好整以暇,嬉笑着看神色倏然紧绷的他。那晚她自始至终在湖下看得分明,傅长亭的道袍,韩觇的记忆,他们jiāo缠在一起的手,「而你……」。

  韩觇缓缓从袖间取出一只泥娃娃,抬手扔进湖里:「我师兄不喜欢你。」

  离姬掩著嘴,又是一阵笑。她坐起身,两腿悬在是gān下,跟著披帛与柳条一起摆动:「你动心了。我会如实禀报天师。」

  「他不在乎。」

  「他在乎。」

  「他不在乎你。」韩觇扶著石桌,端正地坐在亭下,斯文得像个前来游湖赏景的书生。转过头,他同qíng地看向她绝丽的容颜,「师兄不喜欢你。」

  无数次,直白地、坦诚地、苦口婆心地,一次又一次,同她说了无数次。得到的却始终是她激烈而执拗的宣告:「他会的!他会喜欢我的!见过我的男人都会喜欢我,无一例外!」

  「为什麽?」韩觇不解,单只因为他不曾被你的美貌诱惑?

  这回轮到她来反问他:「那你呢?那道士做了什麽?」

  张口结舌,韩觇默然了。

  木道士什麽都没做,一如既往弓著背,勤勤恳恳在货架前将杂乱无章的货物归置整理。

  「这是什麽?」他常常对架子上稀奇古怪的东西发问。

  杏仁凑过去看了一眼:「雷shòu的腿骨。」

  傅长亭抿起嘴,把盒子凑到眼前仔细端详:「做什麽用?」

  「据说打雷的时候拿著它,可以引雷。」山楂从梦里醒来,伸个懒腰,再从账台上的盘子里抓一颗杨梅丢进嘴里,「其实没什麽用。」

  皱著脸再思索一阵,傅长亭摇摇头,又从架上抽出一个铁匣:「这是……」里头的东西同样古怪。

  杏仁踮起脚探头看了看:「东海夔牛的耳朵。」

  不等他追问,兔子往嘴里丢了颗杨梅,嚼得津津有味:「把它放到耳边,可以听到鼓声。」

  傅长亭半信半疑,拿著牛耳慢慢往耳边送。还未听到鼓声,倒是内室里的韩觇「噗嗤」一声笑了。

  「假的。真的怎麽可能在这儿。」山楂好心告诉他。慢悠悠从盘里挑了一颗最大的杨梅,狸猫的眼神里带著一丝轻蔑,「四个铜板的东西,能有什麽用?」

  大荒山中的绿糙,无定河边的鹅软石,奈何桥下的huáng泉水……鬼魅收进店里的东西几乎都是如此,听起来玄妙,却一无是处。傅长亭愈加不解,韩觇如此用心地收藏这些,是想gān什麽?

  疑惑地转过脸看向那藏蓝色的门帘,门帘的後的韩觇也在看他。望见他脸上百般琢磨却始终不得其解的困惑表qíng,鬼魅心qíng大好,「噗嗤」又是一笑。

  听见笑声,道士更莫名,把匣子握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孜孜不倦的样子像极了存心要在先生跟前大展身手,却开口就背不出头一句课文的学生。

  真是个较真得容不下一丝疑问的道士。韩觇在心里感歎。

  这成了鬼魅的新乐趣。尤其是下大雨的日子里,他搬一把青绿!亮的老旧竹椅大大咧咧坐在店中,杏仁捧著茶盏,山楂为他捶腿。韩觇半阖著眼,闻见空气里湿嗒嗒的雨水气息,闲闲地看忙得一头热汗的傅长亭站在货架前冥思苦想的模样。

  「道长,你脸上长蘑菇了。」指著他高高皱起的眉头,韩觇笑得一脸无邪。

  听见他的调笑,傅长亭揉一揉眉心,半转过身,手中举著一截短短的白色小棍:「这是指骨,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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