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嫁_公子欢喜【完结+番外】(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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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难道你又疑心我吃人?心中想著。韩觇不笑了,身躯後仰,像是要把整个身子完全陷进竹椅里,压得椅背「吱吱」作响:「我的。」

  张开手,残缺的手指再不能抚琴弄箫,也罢,原先他就不好这个:「人死总要落个全尸,不是吗?」

  傅长亭手中一沈,惨白的指骨忽然变得沈甸甸的:「为什麽在这儿?」

  没有用绢布包裹,没有以锦盒盛放,更没有挖地三尺深深埋葬。这样的东西,居然就这般随手塞进盒子里,丢到货架上,同浩如烟海的杂物混在一起,放在一堆毫无用处的废物里。

  「因为它也没用了。」像是能猜透他的心中所想,韩觇看了看门外渐收的大雨,站起身,向内室走去,「既然是没用的东西,就不需要费心。」

  他浅笑,他又皱眉,眉心蹙得深刻,把一张原就端肃的面孔绷得更yīn沈。擦肩而过时,傅长亭猛然拽住了他的衣袖,韩觇愕然回头。屋外下著雨,傅长亭的声音如夏季的雨水般清冽却又掺杂著一分暖意:「好好收著。」

  这道士,总喜欢硬塞东西。每每都是qiáng抓著手,不由分说就把东西往手心里送,不给半点推却的余地。

  说完话,他再度转身,弯下腰,一板一眼把架上长短不一的盒子一一取下,打开,擦拭,又合拢,偏头思索一阵,端端正正放置到更合适的位置。一旦落手,他绝不游移,从未见他将已经归纳的物品再放置第二次。道士不爱说话,yīnyīn的天色下,棱角分明的侧脸被水光描摹得更显俊朗。原先以为,他师父金云子已经够寡淡了,没曾想,居然还能让他找见一个比他更无趣的弟子。

  韩觇不可奈何地看著手里的木盒,那里头存放著他的骸骨,他曾存活於世的唯一证据。视线下落,瞟到了腕上的珠链。

  傅长亭给的木珠链终究还是戴在了他的手上。平日里没有察觉,这面目清俊的道士其实也长得健硕,在他腕上刚好适宜的链子,悬在韩觇腕上就足足多了两颗珠子的尺寸。韩觇不知不觉多了个习惯,无事时总爱用左手将它自掌根起,缓缓捋到臂上,反复揉搓碾压。

  手中的盒子是温温的,腕上的链子也是。不止如此,甚至木架上由他经手放置的货品、门下日日被他的道冠撞响的铜铃、账台上还余著半碗茶汤的茶盏……整个小小的店铺似乎都染上了他的气息,不再暗淡颓靡,而是井然有序,在雨後清慡的微风中,散发出淡淡的光芒。即使是这光,也是温暖的,如同他贴著他掌心的手。

  这道士,整理的不是他的店,而是,他的心。

  「我不愿轮回。」拉起那道日日罩在眼前的门帘,韩觇看著空dàngdàng的房间,脚步凝固在了门前,「因为人世太苦。」

  背後的傅长亭倏然停住了手,挺起身,转过头来看他。

  韩觇迟迟没有回头,一径望著房中那扇小小的格窗出神。这些天来,时常透过fèng隙偷看外头的他,间或撞上他的眼。傅长亭的眼中总透著几分深沈,幽幽的,只一眼就看进了他的心。他在为他惋惜。韩觇甚至能从他无悲无喜的冷峻面容中找出一丝怜悯。他,傅长亭,紫阳真君转世,誓要收尽天下异族的冷面道者却在可怜他,一个游dàng於人间的孤魂野鬼。

  木道士,世人妄说你铁石心肠,却原来,这般柔qíng似水。嘴角克制不住地上翘,鬼魅却笑不出来,他知道他在看他。这道士最可恨的就是他静静望来的目光,木雕石刻的明明来勾一勾嘴角都嫌费力气,这无声无息的目光却每每都能从他心中挖出最隐藏最深的秘密,一如在如山的杂物中,他却轻而易举就能翻出他的断指:「轮回转世又能如何?生老病死,爱恨别离,何曾不是苦?贪嗔痴妄,悲哀怨憎,又有何乐趣?已经苦过一世,何必自找烦恼再去苦生生世世?」

  生而为人,挨饿受冻是苦;生而为物,日晒雨淋是苦。总为糙芥,为人碾,由人踏,何尝不是苦?哪怕积德九世,日日行善,一朝天异象,呱呱坠地,生而为天子。凌然万万人之上,坐拥九万里山河。後宫佳丽如云,手中权势极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走一条鲜血淋漓的帝王路。殚jīng竭虑,鞠躬尽瘁,做一朝青天朗朗的圣明君。可有一日真心欢喜,可有一时真正潇洒?双眼一闭,不过坟前一抔huáng土,墓前一捧衰糙。奈何桥上,一碗孟婆汤尽数喝下,茫茫然,轮回又是一世,不过是将前尘往事再过一遍,悲欢离合,喜怒哀怨,这般一遍遍重复再来,委屈终究满腹辛酸,背叛依旧痛彻心扉,又能更改什麽?

  「轮回往复,阳寿到头终究难免一死。生生世世,死死生生,总有魂飞魄散之时,何苦把自己百般折腾?倒不如以现在这副模样安安心心地过下去,少费一番力气,多得几日清闲。」韩觇对傅长亭说道。同时,也在说给自己听。

  所以什麽都不必在意。拥有就意味著失去。与其失去时撕心裂肺,倒不如从来不曾拥有,至少就能心神安宁,无痛无怨。

  他执意qiáng留人世,原来不是留恋,而是厌弃。傅长亭猛然醒悟,待要对他说什麽。韩觇却塌前一步,松手落下了门帘。清瘦的身躯随之被一片苍蓝色所淹没。

  薄薄一层布帘,犹如天堑沟壑,横亘在两人之间。没来由一阵失落,伴随著几许钝痛从心头升起,千言万语随著他的离开而堵在喉头,傅长亭茫然地站在原地,心中几番挣扎,双脚却被定住一般,迟迟无法向前。

  「别听他的。他的话得反著听。」看著道士颓唐的神qíng,杏仁摇摇头,从他手里接过快要跌落的烛台,哈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擦,再放回架上,「主人就爱说瞎话。不信你问问山楂。」

  傅长亭僵立在那儿好似听不见。自从被他的法术所伤,山楂就难以再维持人形,终日以一只胖狸猫的姿态惬意地躲在账台後打瞌睡。

  「他总说,如果我再偷吃就剖开我的肚子。」伴著「呼噜呼噜」的鼻音,山楂从梦里醒来,「可我到现在都还好好的。」

  「从很早之前他就说,要拔掉我的金牙。」生怕被内室里的鬼魅听见,杏仁习惯xing地拉起袖子擦了擦露在唇外的门牙,而後腼腆地笑了,「从前雨姑娘在的时候,他还有个能说话的人。可惜,雨姑娘出嫁了。」

  傅长亭悠悠回想起韩觇初次来找他时的qíng形。

  「家中小妹久仰真君盛名,朝夕思慕,辗转反侧。而今,小妹出嫁在即。在下斗胆,特请道长於三日後子夜,往西城门外观礼,以慰小妹往昔一片痴恋之心。」

  只因为妹妹的心愿,他甘冒xing命之危飘然而来,穿著道袍,戴著莲冠,眉目低敛,神色恭谨。鬼气森森里,提及「小妹」二字才见得他嘴角微抿,莞尔一笑。

  傅长亭记起西城门下那个一身红妆的新嫁娘,花轿当前,她旋身看他,大红色的盖头微微撩开一角,露出一朵嫣红的笑。

  他犹记得,那时,韩觇牵著她的手,低头对她说话,双眼半弯,薄唇轻抿,说不尽的亲昵,道不尽的和睦。

  「他还总说要赶我们走。唉……这些话,他说完就会忘。」俯下身,对著屋外的小水坑再把那!亮的门牙照一照,杏仁满意地回到账台前,拎起茶壶,往傅长亭的杯中续上茶水,「其实他舍不得。就像舍不得雨姑娘出嫁一样。不过,那也是没有办法。」

  傅长亭听他话中另有渊源,想要开口问为什麽。兔子jīng摸了摸鼻子,把话题扯到了别的地方:「我和山楂都是主人救的。我不小心中了猎人的陷阱。他……在酒楼厨房里偷吃,被逮个正著……都是主人救了我们。」

  「他要是真的不在乎,就不会在这儿了。」山楂凑过来道。

  两只妖怪都睁大眼殷切地看著傅长亭,圆圆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满是期冀。傅长亭忽然间觉得自己无法直面他们,回首又往内室方向望一眼,那里头依然毫无动静,一片死寂:「他……」

  「他就那样,你别放在心上。」妖怪说道。许是察觉了他的尴尬,两只妖怪分别摸摸门牙和自己的头顶,一左一右,按著傅长亭整理的方法在货架前忙碌开,「道长,终南山什麽样?一年四季都是雪?」

  「那儿的素斋好吃吗?」

  「主人说,在山顶能看到日出。」

  离开时,兔子和狸猫双双把他送到了门外,他们互望一眼,又背过身小心地看了看拿到纹丝不动的门帘,傅长亭疑惑的神qíng下,杏仁笑得勉qiáng,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嘿嘿,道长,我送你。」

  「雨姑娘走了。我和山楂……也不好说。别看主人看都不看店里的东西,可他比我们还宝贝那些。那都是他一件件亲手收下的。」紧紧攥著道者的衣袖,杏仁在窄巷里走著,街道两边挤挤挨挨开著同样狭小的铺子,卖旧首饰的、收旧书的、古老的裁fèng铺……兔子一路絮絮叨叨的,「除了这些,他就没别的了。」

  傅长亭听得迷糊。巷口近在眼前,出了巷子就是曲江城纵贯南北的长街。落日余晖之下,残阳如血,从城外chuī来的风里隐隐带著láng烟的味道。一直畏怯著道者的小妖怪忽然昂起头,拦在了傅长亭身前。努力克制著心中的恐惧,杏仁直视著傅长亭的眼睛,认真说道:「主人是好人,真的。」

  傅长亭讶异於他眸中的坚持:「为什麽提这个?」

  「我……」兔子一惊,慌张地侧跨一步,顺著墙根跳出好远:「我也不知道。」

  「哎哟,糟了……」懊恼地拍了拍脑袋,杏仁不敢久留,撒腿就往回跑,跑到中途,他却又折回,不死心地冲著道者定定说道:「道长,主人他真的什麽都没了。」

  从杂货铺到客栈的路傅长亭每天要走两遍,去时日出,归时日落,不知不觉,把路边的景物记得熟稔。或天明,或huáng昏,傅长亭会绕路去霖湖边看看。湖边景色很美,却鲜少看到城中人靠近。

  「这湖不gān净,年年都有人掉进去,连尸首都找不见。」一位过路的路人压低嗓音偷偷告诉道者,「都说是水鬼找替身。」

  眼角处红影一闪,湖边垂柳之中,绝丽妩媚的鲤鱼jīng正暧昧地冲他眨眼。傅长亭视而不见,径自走到石亭下,望著微波起伏的湖水出神。而後,从地上捡起一枝被折断的柳条抛进湖里。

  波涛滚滚,转瞬之间,柳条就消失不见。

  又独自站了一会儿,傅长亭方才收回目光。眼角处,柳树上的女妖仍在招摇地对他笑著。道者面无表qíng,扭头拂袖而去。

  归途中,傅长亭又看到了那个失去孩子的女子。女子衣衫褴褛,一动不动地坐在街旁,偶尔猛然惊起,一把拽住路人的衣摆:「孩子,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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