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石碑继续说道:“这个时候的李虚中,家里的五个兄长,已经病死了四个,四个寡嫂和侄儿们,都要靠他那点可怜的俸禄养活,李虚中又是个正直廉洁的人,没有其他的收入,所以生活过得艰苦极了,曾经整整一年吃不饱饭,房屋破旧漏雨都无钱修补……但是古时候的士大夫老有个念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福祸趋避之’,自己再苦,只要国家能有一点点希望,就还能咬牙挺住,但不久之后,唐顺宗突然死去,这给李虚中以沉重的打击,他知道,唐朝失去了最后的机会……”
说到这里,也许是心中涌出一股qíng愫,段石碑竟说不下去了,停顿了片刻,才接着说:“也许是极度悲愤的缘故,李虚中在唐顺宗迁殡于太极殿的丧礼上,做出了一件几近癫狂的事qíng,他扑到唐顺宗的灵柩上号啕大哭,说自己犯下了有生以来的最大的一个错误,自己明明推断唐顺宗死于癸未年,不想却驾崩于甲申年,在场的官员们一听,无不大惊失色,尤其是宦官们一个个面如死灰。因为李虚中的意思是,其实顺宗早在去年就已经被宦官们害死,拖到今年才发丧,这简直是指着鼻子骂他们忤逆!在场的那些守旧派大臣们,立刻站出来痛斥李虚中狂悖无礼,该当死罪!谩骂声有如cháo水,席卷了李虚中。偌大的朝堂之上,李虚中看不到王叔文、王伾、刘禹锡、柳宗元这些昔日为了挽救国家命运而做最后一搏的战友,他们或死或贬,只剩孤零零一个自己……仇恨的怒火几乎要爆炸了李虚中的肺腑,他昂起头,用了一种谁也想不到的办法做出了史上最不可思议的反击——”
听着段石碑铿锵有力的声音,想起一群豺láng围着一头受伤的雄狮的qíng形,huáng静风惊诧地问:“他用了什么办法?”
“他走到那些大臣面前,用平静的声音,开始一个一个地说出他们死亡的时间。”
“啊?”huáng静风不禁叫了出来。
一时间,室内寂静如死。想起那些锦衣玉食的大臣们,突然得知了自己大限的时间,从此以后每一天都在战战兢兢地生命倒计时,珍馐佳肴吃起来味同嚼蜡,香车宝马坐上去如赴huáng泉,无论多么好的日子也过得神不守舍……huáng静风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大腿道:“绝了!李虚中真是绝了!”
段石碑淡淡一笑:“说到第九个人的时候,一群大臣竟齐刷刷地给他跪下,哀求他不要再说下去,李虚中轻蔑地看着这班贪生怕死的鼠辈,转过身去,沿着汉白玉的石阶傲然走下了太极殿,那一幕,千年之后依然令人神往,堪称是断死师最辉煌的一刻啊!”
一道很浅的光,从窗外she进段石碑的脸上,他的眼神有些飘逸,宛如魂魄被这道光吸到了千年以前的太极殿上一般。
瞬时之后,又黯淡下来。
“这次事件以后,唐顺宗的儿子唐宪宗即位,给李虚中封了个殿中侍御史的官,这个官只有七品,负责纠察朝会上有没有人礼仪不到位,纯粹是个没有实权的闲差,说白了就是故意冷落他。李虚中也无所谓,开始过他的‘神仙日子’,每天忙着把钟rǔ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和硫磺撮合在一起炼丹,名叫五石散,这种魏晋时候就广为流行的‘仙丹’吃后容易发烧,所以食用者喜欢吃凉东西、披纱衣,又叫寒食散,但看上去颇有仙风道骨的模样。这种‘仙丹’现在已经证明是一种含有重金属成分的慢xing毒药,没过多久,李虚中的后背上长了个大疽,一病不起……”段石碑的语调变得缓慢而低沉,“弥留之际,好友韩愈去探望他,责备他说:既然你能断人生死,就应该知道人的寿命长短乃是天定,为什么要服用仙丹,妄求长寿,结果适得其反?!李虚中在病榻上笑了起来,说退之(韩愈字退之)你有所不知,我哪里是求长寿?我怎么会不知道那些仙丹是毒药,我这是求速死啊!那些大臣怕我给他们断死,不敢明着杀害我,但是暗中一定会想方设法将我置于死地,我死得越早越不会牵累家人啊!”
段石碑又一次站了起来,在这狭小的屋子里徘徊了一会儿,仿佛是要平静内心的波澜。良久,他重新坐下,长叹道:“李虚中死后不久,大唐王朝也灭亡了,人们都说从此进入了一个‘有断死而无断死师’的时代,意思是说:有许多术士模仿李虚中给别人断死,却很少能断得像他那样jīng准,术士们都很诧异,我们也都是按照生辰八字结合yīn阳五行给人推断死亡时间的啊,为什么老是不准确呢?这个谜,直到清代的大医学家,也是著名的断死师叶天士出现,才得以揭开。”
“叶天士?”huáng静风想了想说,“我好像听过这个名字……对了,是一个电脑游戏,好像是书剑恩仇录吧,要是能把叶天士收归一队,跟清兵打架的时候就能自动补血!”
段石碑一脸愕然,觉得匪夷所思,理了理思路,才继续说下去:“叶天士是中医温病学的开创者和奠基人,不仅创建了卫气营血辨证体系,而且qiáng调辨舌验齿的诊断作用,有很qiáng的开创意义。不过这个人xing格古怪,狂放不羁。别的医学家都尊古,他却疑古,他常常说‘著于香岩之前,大可付之一炬;著于香岩之后,只恐不堪卒读’——‘香岩’是他的号,这句话的意思是,在他之前和之后著书立说的人,都不值一提。这么个人,哪里看得起李虚中,觉得史书中记载的‘断死’奇术纯粹是杜撰和扯淡。直到发生了两件事,使得他彻底改变了这一看法。”
听段石碑讲课,百转千回的,如同听单田芳说书一般,huáng静风不知不觉已经入了巷:“哪两件事qíng啊?”
段石碑道:“散文家钱肇鳌在《质直谈耳》记载了第一段故事:‘叶天士jīng于医,能断生死。尝以夏日往一镇中,人闻叶在,因谋托疾,以试其术。时某饭罢,跃匮而出,趋至叶所。佯曰腹痛。叶按之,曰:肠已断,不可治也。其人匿笑而还于市,言未已,委顿于地,遂死——’意思是有个姓时的人听说叶天士来到镇上,想试试他医术真假,刚吃完饭就狂奔到叶天士住的地方,说自己肚子疼,叶天士一摸就说你肠子断了,没得救了。姓时的笑着到集市上说叶天士就是一骗子,我哪里有病,话音未落,倒地就死了。”
“啊,这么神!”huáng静风十分惊讶。
“第二个故事更神,被诗人王友亮记载在《叶天士小传》之中。”段石碑背诵道,“叶尝徒步自外归,骤雨道坏,有舆人负以渡水。叶谓曰:‘汝明年是日当病死,及今治尚可活。’舆人弗信去,至期疡生于头,舁至叶门求治。予金遣之,曰:‘不能过明日酉时也’,已而果然——意思是叶天士外出遇上大雨,路断了,有个人背着他涉水,叶天士对他说:你明年的今天会病死,现在我给你治疗还来得及,那人很生气,心说我背你过河你咋还咒我,扬长而去。等第二年头上长了痈疮,越来越大,找叶天士救治,叶天士说我无能为力了,你最多活到明天的酉时,结果jīng准绝伦,那人第二天的酉时果然一命呜呼!”
段石碑接着说:“叶天士家住苏州,当时和他住在同一个城市的,还有一位叫薛雪的名医,两个人在医学上存在很大争议,所以谁也看不起谁。当薛雪听说叶天士这两个事qíng之后,逢人便嘲笑道‘不想叶天士竟成了断死师’。这话传到叶天士的耳朵里,他不但没有生气,反而心中一惊。他想,是啊,我怎么突然能断死了呢?这人爱钻牛角尖,就把对那两个人断死的经过仔细回想了一遍。第一个案例,时辰在正午,一摸那人的肚子,知道他吃得过饱,一听他的喘息,知道他狂奔而来,再一把他的脉搏,脉象十分反常,便推断他‘肠已垂断’,所以才说他‘不可治也’;第二个案例就更简单了,伏在那人背上,正好看得见他脑袋顶上生了一块疮,不治疗的话肯定要恶化,按照经验判断,一年内会要命的……叶天士想到这里,不禁拍案而起,原来‘断死’的要诀就在这里!”
“要诀?”huáng静风挠了挠脑袋,“我好像听明白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听明白。”
段石碑解释道:“叶天士把要诀总结成了一句口诀——‘断死之道,一病一境’。说白了,就是你要想jīng确地判断一个人的生死,只要诊断他患有什么疾病,并看看他所处的环境,就能八九不离十了。如果得的是急症,那么他死亡的时间是可以预估出来的;如果得的是慢病,那么看他所处的环境对病qíng发展的影响有多大就可以了;如果他没有得病,但是像地铁里的孩子那样陷入一种必死的绝境,那么他照样逃不掉死亡的结局。”
“就这么简单?”huáng静风有点不大相信。
“听起来很简单,做起来可是极难极难的。”段石碑一笑道,“‘一病’的诊断,在中医里包括望闻问切,每一条都够你学一辈子的;比这更难的是‘一境’,不仅需要惊人的观察力、对世态万象的深刻理解,更需要敏锐的第六感……听说过八卦阵吧,休、生、伤、杜、景、死、惊、开,一共八门,你也可以理解为八种环境,你要在很短的时间判断一个人是不是步入了死门,还有没有从生门逃脱的希望,这可绝不是一件简单的事qíng啊!”
huáng静风沉默了片刻道:“照你这么说,成为一个断死师可太难了。我连文言文都看不懂,哪里能学中医和你说的八个什么门?”
“六祖慧能说‘不立文字,教外别传,直指人心,见xing成佛’,断死师也一样。”段石碑道,“我的意思是说,只要能从心底体悟到断死的jīng髓,加之你本身又有做断死师的天赋,再掌握一些基本的中医诊断——主要是望诊方面的知识,也能成就大器。”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递给他:“这是一本《huáng帝内经》的白话版,其中涉及断死的内容,我已经用红笔勾勒了出来,你先专心致志地看一遍,遇到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记住,到需要你发挥作用的时候,被观察对象的脸色忽然cháo红,眉心有点发乌,一颗小得不能再小的痦子颜色突然转暗,都可能意味着生死间的重大变化,一点点误判都会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所以,你必须把要点牢牢记住,千万不可以马马虎虎,一定要认真认真再认真啊!”
huáng静风接过书,觉得有点厚,心里便有点发憷,翻了一翻,见画红线的地方并不算太多,松了口气,将书放到一边道:“你先把断死师的故事给我讲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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