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论清气浓郁,沁水湖的确是灵秀到了极点。
不光是清涵,就连他也喜欢死后葬在这个地方。
他本来应该一直守在这里,不该离开。
可是为了清涵,他愿意离开那么一年半载,查出他的死因。
有些事要是不做,只怕以后都没有机会去做了,他毕竟不想后悔一辈子。
而且这秦舒笑闯进了山里,可不正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吗?也许是上天注定了他要去做这件事。
阿峥叹了口气,仿佛是生出了无限感慨,牢牢皱起眉头,仿佛这天地间的忧烦都凝在了他的眉间。
可过了一小会儿,他又仿佛把那些生命中的苦痛忧愁都抛到了脑后,一抬头,又是咧嘴一笑,那笑容贱得叫人想揍他,可他不在乎。
阿峥慢慢地向前踱步,感受着湖水的凉意从脚尖慢慢升到膝盖,再到他的大腿。
但愿他回来的时候,这湖水也还会像今天这么清慡,这么凉快。
他看了看湖底自己的倒影,那是一张和清涵极为相似的脸,可却光有其貌,没有其神。
阿峥耸了耸肩,想摇摇尾巴,却忽然想起自己还是人形,就撇了撇嘴,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然后准备走了。
只是走之前,他还特意去摸摸那水,像是感受着水温似的。
然后他忽然开了口,说了一句很奇怪的话。
“乖乖的,别捣乱,等我回来。”
他就说了这么一句,然后也没有再说别的什么。
他像是在对着湖水说,却又像是在对着冥冥之中的某样东西在说。
只是他看着那幽幽的湖水,面上的笑容如青烟般散去,眼底里也似有杀意渐渐凝聚,如寒冰凛雪,似剑锋白刃,幽邃到了极点,也yīn郁到了极点。常人若是仿佛被这么看上一眼,只怕是动都动不了了。
湖面依然平静无波,连一点涟漪也没有。
但是在他走了之后,湖面上冒出了几个大大的气泡,然后一切才真正归于平静。
秦舒笑回来之后,只说了得到的线索不多,其余的便没再多说。
阿峥见他已是收拾妥当,随时都准备出发,忽然想起了他自听到清涵死讯之后的种种微妙的表现,终于下了决心,忍不住叫了一句:“清空道长。”
清空是他说的号,阿峥觉得还是清涵好听多了。
但是秦舒笑却好似没听到一样,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转过身来道:“道友叫我何事?”
阿峥的目光微微一闪,然后细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直到打量得他自己都有些不耐烦的时候,他才不急不缓地问道:“我只是有些不明白。”
秦舒笑从容道:“有何不明白?”
“你要是下山,玄清山的人只怕不会放过你。”
阿峥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叹了口气,亮出了自己的牌。
“清涵的师弟,可不是像你这样就能冒充的。”
第5章 法宝
清风微动树梢,仿佛冥冥之中有一纤纤素手轻轻拂起树叶,然后反复揉捏。
玉片似的叶子有葱绿的,艾绿的,梅子青的,天水碧的,连着木红的,石榴红的,杏色的,秋香色的,浅粉的花儿,jiāo织在一块儿,当真是堆香叠蕊,叶翠花俏。
可惜这景色虽美,却太过繁复,远望过去就是密密匝匝的一片,像是过于厚重的云,压到人心上,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而在这样凝滞不动的紧张气氛中,秦舒笑已经默默地看向阿峥,沉默了很久。
旁人或许不知道他为何而沉默,但阿峥自然知道这是因为他刚才说的那句话的关系。
这样的沉默不应该维持太久,总该有个人站出来将这沉默打碎一地。
所以阿峥走了出来。
“不说话了?所以你就是承认自己在冒充清涵的师弟了?”
他的语调微微上扬,眼里映着亮灼灼的笑意,可心底却一点都笑不出来。
秦舒笑这个时候却笑了。
他一向都很少笑,这时候笑出来了,面上反而多了几分柔和之意,就连深邃无比的轮廓线也渐渐模糊了。
“我知道你不像是个笨蛋,但我却不知道你会这么敏锐。”
他承认得倒是很慡快,慡快到有些不可思议。
而笑过之后,他看起来也就没有那么一本正经和不可接近了。
对旁人来说敏锐不过是附加条件,但对阿峥来说敏锐却是活下去的必要条件,否则他根本活不过小时候。就算是大妖,也架不住年龄小又妖力弱。
但此刻的阿峥只是问道:“为何你被我揭穿之后一点也不为自己辩解?”
秦舒笑忽然收起了笑容,又成了平日里那副疏疏淡淡的模样。
可他的眼底却没有了刚才的暗霾,反而看上去还轻松了许多。
也许他和阿峥一样讨厌着演戏,讨厌着人与人之间的勾心斗角和相互试探。
而这样敞开来谈话,这一人一妖都比刚才要舒服多了。只有撒过谎的人才知道,有些话一直不说出来可是要憋死人的,不光人要憋死,连妖也要憋死。
“真相如此,我又何必多言?”
秦舒笑答得十分潇洒,他面上就仿佛写着“老子我就是这么坦然我怕谁啊”这种字样。
这样一个聪明人,若是想揭穿他,必要有十足把握,找足了证据。
秦舒笑自认为留下的破绽不多,但有些人仅仅抓住那么一点点破绽,就足够找出证据了。面对这样的人,多余的辩解只不过是自取其rǔ罢了。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承认,省的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阿峥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说道:“其实我是猜的,你承认得太快了。”
秦舒笑微微一愣,随即面色由青转白,再由白转红,简直像是夜间烟花那样jīng彩万分,但要让阿峥形容的话,他看上去更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
这一巴掌真美,跟画了花儿似的。
这一巴掌真甜,跟抹了蜜糖似的。
阿峥只觉得秦舒笑看到他那张与清涵极为相似的脸时倒是一点也不惊讶,像是看到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可等他看到清涵的尸首,再回头去看看阿峥的脸,呼吸却有几分急乱之势。
他说自己是清涵的师弟,可听到了死讯之后,却一点伤心qíng怀都没有,只关心对方死前gān了什么。
不过这只能暗示他和清涵不熟,兴许在有些大门派里,就算身处同门,也未必是相亲相爱。
要不是秦舒笑这么快承认,阿峥也不能就这么断定对方的身份。所以在他的幻想中,一本正经的秦舒笑已经被他吊起来打了半天了。
可惜秦舒笑给他带来的愉悦并没有持续太久。
因为厚脸皮的人有个好处:那就是无论他遇到怎样的打击,都能很快恢复过来。
而秦舒笑无疑就是这样的人。
所以他立刻又恢复了常态,仿佛什么事儿都没发生过一样地岔开了话题。
“说到这个,柳兄不也有事瞒着我吗?”
我瞒着你的事qíng太多了,你想和我说哪一样?是我故意给你吃便便这件事,还是说我想把你揍一顿再问话这件事?
阿峥当然不可能把这些话说出来,他还学着清涵的笑,用清涵的口气说道:“哦?”
秦舒笑这次却没有再接着说下去,或许是因为他根本就是瞎猜的,也或许是因为他想给阿峥一些余地。不管原因如何,他都没有再接着撕破脸皮,而是话锋一转,道:“我的确不是清涵的师弟,我来找他是因为他在调查一件事qíng。”
听他的口气,这件事或许对他来说很重要。
阿峥笑道:“而你也在调查那件事qíng?”
秦舒笑淡淡道:“我觉得他应该已经查出些眉目了,所以就来找他。却不料当我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
调查?清涵能调查什么东西?
而且他想调查东西为什么会来找我?
难道我身上有什么值得他调查的东西吗?
阿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跳,恍如暗夜中的幽幽烛火,带着飘渺不定的气息。
他按下心中的疑问,只不急不缓道:“可这些日子我总与他在一起,他总是躲在山间炼药,并不曾去调查些什么。”
秦舒笑转过身,看向远处的那处丹房,双眸微微眯起,道:“也许他在这里是炼药,在别处才是调查。我刚刚稍稍翻了翻他的丹房,并未发现什么有力的线索。”
他虽然说是稍稍翻了翻,但阿峥觉得他应该是已经翻个底朝天了才会放弃的。
阿峥摸了摸腰间的白玉夔龙佩,又道:“所以想弄清楚他在调查什么,最好去他以前去过的地方。”
而这以前去过的地方应该就是那天都山和云枫林了。
这两个地方阿峥虽然未曾去过,但却知道那里面住着的是什么。
那些占山头的可都不是人族,他只奇怪清涵好端端的,为何要去那里。
秦舒笑轻轻转了一下手上戴着的双龙戏珠戒,道:“你既然也想查清他的死因,为何不和我一起去?”
阿峥道:“我倒是想和你一起去。”
他顿了顿,抬头迎向秦舒笑,眼中掠过一丝幽蓝星芒。
“可是我能够相信你吗?”
秦舒笑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说道:“其实这也是我想问的。”
他好像总是能在最不利于自己的qíng况下,说一些有趣的大实话。
他说的话有趣,但他这个人好像更有趣。
阿峥对着他眨了眨眼睛,然后也笑了。
自从清涵死了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笑得畅快和舒心了。
看着这个表面一本正经却憋着一肚子坏水的家伙,他几乎已经可以想象以后那jī飞狗跳的生活了。
收拾妥当之后,阿峥他们便御剑到了天都山脚下的白浮镇的郊外。
白浮镇以白浮茶成名,这个时节的郊外则种满了茶林,茶农们正在休息。所以他们便漫步在漫山遍野的葱绿水绿的茶叶里,茶树望之无尽,数之不举,排排下来如有条条翡翠巨龙盘列其中,人走在其中,顿觉这万物皆小,唯天地浩大。
阿峥闻着茶香,只觉得心旷神怡,但展开神识之后,却发现了某个不该出现在这儿的东西。
他既不言也不语,只看了看秦舒笑,看看他是否也发现了这个东西。可他却是呼吸平稳,泰然自若,光从面上看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阿峥便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和他一起走在这茶林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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