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白川赶到了出租屋,扒开窗户,轻手轻脚进了屋。房里黑沉沉的,chuáng上的人呼吸平稳绵长,睡着正香。
白川在chuáng前蹲下,一手撑着腮,痴痴地看着chuáng上人儿的睡颜。看他修长的眉,卷翘的睫毛,绯色的嘴唇,觉得他每一样都那么那么好。
他想,哪怕为他去死,为他肝脑涂地,都是值得的。
在漆黑的夜里,秋禾从梦中醒来,迷糊间看见chuáng前有个人,竟象是白川撑着头坐在那里,他一下子惊醒了,伸出胳膊开了灯,只见chuáng前空空如也。
秋禾躺在chuáng上,愣怔了半天。后来起chuáng喝水时,觉出了一点凉意,才发现窗户是开的。他有点困惑地想,头天明明记得关过窗户的,难道记错了?
秋禾倒了杯水,边喝边看着窗外月光,想到上次发烧时,白川也象刚才梦里那样,坐在chuáng前看着他。秋禾心中有点甜蜜,又有点慌张,想,讨厌的家伙,让他半夜睡不着,自己却肯定睡得正香吧。
☆、亲人
沈宝成出院那天,石老六正好开车去县城,得知他们要回凉石镇,忙让沈老汉坐他的便车走,又帮着把被窝行李放进了货车厢。一行人在医院附近分开,沈琳和秋禾另去汽运站乘车回家。
等那母子两人回到凉石镇时,在桥上就看见超市门前聚集了七八个老头老太,老远就有人挥着手喊石榴。等他们走近,一堆人七嘴八舌把沈琳围在中间。
有个婆婆把沈琳的手抓得紧紧的,说:“天么天么,我都老得爬不动了,石榴还是老样子!”
还有个老头说:“石榴,晚上到家吃饭去!你三娘娘听说你要回,中午就把熏ròu泡上了!”
沈琳目睹旧人旧物,眼睛都有些润。她挨个问候了老人们,又亲亲热热地拉了好一阵家常,等人群渐渐散了,才和秋禾继续往回走。
秋禾边走边调侃,说:“石榴姐,想不到你在镇上人气超高!”
沈琳朝儿子头上削了一巴掌,说:“给老娘闭嘴!石榴姐是你喊的?”
“唉哟,一回自己地盘就这么凶!”秋禾抱怨,“沈总你这样会嫁不出去的!”
沈总冲上来要继续削,秋禾忙抱头鼠窜,先一步跑了。沈琳在后头喊:“就算嫁了人,以后养老也指望你!跑是跑不脱的!”
母子俩打打闹闹走上山坡,远远就看到石榴树下站着两个人,拄拐的是沈宝成,旁边长身玉立的少年是白川,正往这边翘首盼望。
白川看着两人走近,说不出话来,一味只是望着秋禾笑。等走近了,忙又把秋禾提的箱子接过来,然后一手提箱,一手扶着沈宝成进屋。
沈琳和秋禾跟在后面。走了几步,沈琳啧了一声,秋禾回头一看,立马笑成了狗。
原来沈琳穿着一双八厘米的高跟鞋,鞋跟又尖又细。最近又才下过一场雨,晒谷坪上泥土软,那鞋跟一踩一个坑,一踩一个坑,陷进去了几乎要拨不出来。秋禾看他娘在晒谷坪上挣扎,忙忍着笑,上前献殷勤:“妈,我来背你!”
他吭哧吭哧地把沈琳背到门口台阶上,放下后又说:“石榴姐,你怎么又长胖了!”
话音未落,就被沈琳打了一掌,沈琳说:“你个弱jī子样,还好意思嫌别人胖!”
那边沈宝成瞅见踩出的几串小坑,心里又不舒服了,撇着嘴说:“晓得要回来,还要踩那个高翘,有瘾吧?是哪里美了?”
沈琳四十有余,身材略有发福,平时全仗着高跟鞋改善身材比例,听了老头的挖苦,很不满地嘀咕:“快七十岁了心还不闲,啥事都想管!知道什么美呀丑呀的!”
不想老头耳朵尖,竟听见了,立刻气得嚷嚷:“我是啥都不懂,啥都不晓得,就你一人知道得多!那你还晓得自己从哪儿来的么?你祖辈都在凉石镇,做人不能忘本!”
沈琳也恼了,眉毛一挑,说:“我怎么忘本了?我是杀人放火了还是nüè待爹娘了?动不动就上纲上线,烦不烦哪!”
秋禾不等说完,忙把两个都喝止了,先说自己娘亲:“嚷嚷什么呀?嫌镇里人听不到还是怎么的?”又说沈宝成:“外公您也是,她爱穿高跟,让她穿去,碍着您什么了?”
那父女俩又都嫌秋禾拉了偏架,没有为自己主持公道,各自祭出一张幽愤不平的脸,进了屋后,不仅不理对方,亦且连秋禾都爱搭不理了。
小院早被白川打扫得gāngān净净,摔坏的桌椅家什,能修的都修好了。屋山头整整齐齐垛着新劈的柴禾,烤火房也收拾一新。厨房里菜洗净了,只等炒。
如今沈宝成是伤员,石榴姐拿手的只是煮粥,秋禾只好当仁不让,挽起袖子上了灶台。
眼瞅着那对糟心的父女不在跟前,秋禾悄悄跟灶下的白川抱怨,说:“烦都烦死了!那么大两个人,吵架吵上瘾了!从见面到如今,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也不嫌腻!”
白川如今看到秋禾,只觉得神清气慡、心满意足,完全无法体会负面感qíng。听到这话,他望望外面,笑眯眯地说:“挺好的!”
秋禾边炒菜边生气地说:“你觉得他俩吵吵闹闹挺好?你是巴望着他俩打起来是吧?”
白川又笑,过了一会儿才说:“这些年都没见爷爷这么高兴过了。”
秋禾一怔,过了片刻,才忽然明白了白川的意思。
他此前一直觉得沈宝成对女儿成见太深,整天横挑鼻子竖挑眼,处处都看不惯,却忽略了老爷子近来心qíng很好的事实。受了那么重的伤,从医院出来时,气色竟比往日还好些。吵起架来固然黑着老脸,但不吵架时,老脸上的每根褶子,却都透出欢喜松快来。
还不都是因为他亲闺女回来了么?
他吵她,大概也是因为十几年的积怨和思念太重了吧?年年盼她盼不回,攒了一肚子委屈,不好好吵几场发泄发泄,怎么能心平气和地过日子?偏生这一阵子,每次刚开始吵就被人劝着拦着,想必那两人也很不尽兴吧。
秋禾一阵惭愧,枉他还为此苦恼不已,从今往后,随他们吵去!只要不打起来就行!
到了晚上,沈琳出去上厕所。农家小院,厕所都在院外,很有些不方便,她不免又嘀咕了两句。不幸这又被老头子听见了,顿时比他自已被嫌弃了还激动,愤愤地指责沈琳娇气,去城里才几天,就处处挑剔看不惯农村。两人在院子里高一声低一声地吵,秋禾恰在屋外,这回也学jīng了,拉着白川就往隔壁屋里去了。
白川笑问:“怎不劝架了?”
秋禾一撇嘴,说:“人家父女的事,咱们外人掺合什么?”
两人在白川屋里消磨了好一阵子,秋禾才回了家。等进屋时,发现沈琳已经伺候她爹睡下了,她自己则坐在chuáng上翻一本书。
秋禾彻底放了心。看qíng形没人劝架,这两人也并没有闹得家反宅乱。他凑过去问:“看什么呢?”
沈琳一笑,举起书说:“刚才在那口箱子里,找着了几本我中学时的课本。”说着翻到封面上,给秋禾看右下角的“沈石榴”三个小字。
秋禾绕有兴致地说:“原来你还真叫石榴!这名字挺好听的,为啥要改?啥时候改的我怎么不知道?”
沈琳拿书敲了秋禾一下,说:“关你屁事!”又指着头发说:“我早上照镜子,发现这里有根白头发,快来给我拨了!”
秋禾于是跪到chuáng上,就着灯光在他娘一头乌油油的黑发里找那根白发。沈琳垂着眼睛,很享受这种母子间的亲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明天一早我就要走了。不回去是不行了,省城那边天天打电话催。”
秋禾怔住了,一瞬间很舍不得她走,可也知道,沈琳的公司关系着一家人的生计,马虎不得,于是说:“你去,这里有我呢。……别动,找着了。”
他把白发拨下来,拿给沈琳看,沈琳拈在手里端详着,又命令儿子:“再给我找找,看还有没有。”
秋禾在她头上细细翻找,就听沈琳又说:“我最近一直在考虑,要不要真的把省城的公司盘出去。外公年纪大了,你呢身体又差,放你们在这里我实在不放心,gān脆我也回来算了。明年让你到县一中去读高中,我就在县城寻点事做,回镇上也方便,你说呢?”
秋禾听了有些心酸。他知道沈琳很早就去了省城,打拼半生,一点人脉积蓄都在那里。突然转回县城来,就意味着放下一切从头开始。对一个四十多岁又没什么倚仗的女人来说,这简直是人生中的一道劫。――能度过来固然好,不能度过来,就死在这道槛上了。
他便劝她:“你就在省城好好gān,回来gān嘛?我??这里就没再犯过病,再过一段时间,也许就好了。外公尽可以jiāo给我照顾,实在不行,还有白川呢,不用你来着急!”
沈琳chuī掉手中的白发,反手在秋禾脸颊上摩挲了两下,说:“白川固然是个不错的,可哪能事事指望外人?你就算身体好了,到时候不也要出去读书么?”
秋禾一阵惆怅。他这才想起,终有一天自己也将离开凉石镇。细想起来,来这里的第一晚还历历在目,似乎就是昨夜发生的事,可为什么心里光想到离开就很难受?
沈琳把头发拢了拢,在chuáng上躺下,说:“算了,今天不说这个,反正把公司盘出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早点睡吧。”
两人于是并肩躺到帐子里,沉默片刻后,秋禾又问:“妈,你跟外公到底是怎么回事?早些年你们是为什么事吵得那么厉害?”
沈琳刚刚故地重游,又想到明天就得离开,心中格外缱绻温柔,也愿意跟儿子回忆些不甚愉快的往事了,想了一阵,便道:“说来话长,我初中毕业后,就去省城打工。那时候年纪小,又没学历,也找不着什么好工作,起初给人当保姆,很受了些气,我嫌雇主狗眼看人低,就出来了。”
“你还给人当过保姆?”秋禾大为诧异。
往日沈琳也曾对他谈过工作经历,但多是chuī嘘自己如何摆平地头蛇开了几家分店,又如何想出奇思妙计赢得市场等等。给人当小保姆这回事,秋禾却是闻所未闻。
“是啊,那家子有个老人瘫在chuáng上,吃喝拉撒要人伺候,就让我去了,却又防贼一样看得紧。我不耐烦受那个气,就出来了,后来就到酒楼里去给人推销酒水,gān得还不错。结果,一同去的人回镇里,给你外公学嘴,说我在外头当了陪酒小姐,把老头气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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