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他们到假期亲自回家,更多的时候则是依靠一封家信,因为在写信的时候,写信的人无论如何总会不自觉地在脑海里怀念起这个人的模样、声音以及他的事qíng――所以无悲军并非不生不死不老不灭,他们也会死亡,当那个在这个世界上最思念他们的人停止对他们的思念时,他们便也会随之化作一捧huáng沙尘土。
大多数qíng况下,这种事只会发生在那个人死亡的时候,因为本生能够促成无悲军出现的,只能是非常qiáng烈的qíng感才可以。
就像李四。
他的妻子亡了,世界上再无一人对他有所思念,所以他便化作一捧huáng沙被chuī散于风中。
“不过人死后有所不甘,无非就是对另外一个人有所留恋或心愿未了,”张三说,“如果连这样一个人也没有,那么想要起死回生又有什么意义?”
“可是你们在这做无悲军也见不着他们。”
“朝廷答应过,无论如何,无悲军在服完二十年的兵役后,若还未消亡,就可以告老还乡,回到至亲至爱的身边,陪他们白头到老,最后再一起灭亡。”张三说,“所以他们都很羡慕我,我妻子孩子都在身边,不用等二十年……而且相比起每个人都提心吊胆害怕生出事端,我随时可以见到她们――看家书也不过是凑凑热闹,看看我娘给我说了啥,嗯,就是单纯的想家了而已,离家久了都想家,而不是为了活命。”
张子尧想了想:“还挺làng漫。”
张三笑了,摇摇头道:“不làng漫,你知道,哪怕是最qiáng烈的感qíng,有的时候还是会因为人的yù.望而扭曲――人总是难免有胡思乱想的时候,你会担心自己常年不在家娘子会不会勾搭上别的汉子;也会担心城里来了个书生眉目清秀娘子会不会心动,到时候,娘子没了是小,活不了命才是真――这种猜测久了,就逐渐转化为一种怨念,你会忍不住产生自我困惑:为什么我要活得那么辛苦?我这样到底还算不算是人?”
“……”
“人的贪yù是无线大的,”张三撇撇嘴,“当鬼的时候你肯定总是在想,能让我再呼吸一口新鲜空气就好了――等这个愿望实现后,你会发现,自己的愿望变得没那么简单了,你还是想做人,一个不用依靠任何人就能好好活下去的人。”
“但是这一点是做不到的。”
张三沉默了下,良久,他转过头看了张子尧一眼,突然压低了声音说:“做得到,只要你在蔷薇消失或凋谢之前――”
“?”
蔷薇消失或凋谢之前?什么意思?
张子尧心跳有些加速,没来由的想到了元氏脖子上出现的那蔷薇刺青,然而此时张三的话语还未落,在他的身后,突然有冷冷女声响起――
“你在说什么?”
对话中的两人一愣,双双转过头去――
于是只见在他们身后正站着一名面无表qíng的年轻妇人,那妇人大约二三十岁的模样,打扮虽朴素,却与寻常的农妇还是一眼便看出不同,此时此刻,她手里牵着一个小女孩,小女孩的手里握着一个拨làng鼓,这会儿正眼巴巴地看着张子尧和张三。
周围的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奇怪。
先不说一个寻常的妇人怎么会出现在兵营里,就说周围其他无悲军地反应也很奇怪――他们纷纷转过头来看着这个女人,像是都认识她――但是片刻之后,他们又转回头去做自己的事去了。
像是在刻意逃避、忽视她的存在。
”张三,你在和这个人说什么?”那女人又冷冷地问了遍。
张三站起来:“啊,你怎么来了?别那么敏感,这个张小兄弟是跟着王爷从京城来的,方才跟我打听无悲军的事,我就告诉他了――”
“他跟你打听无悲军的事你就告诉他了?”那女人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此时此刻像是在拼命压抑自己的怒气,“这种事到处说有意思?!你一个男人家怎么这么嘴碎,张三,你害了我还不够,现在还要来害红叶?!她可是你的女儿!!!!”
女人突如其来的怒火让张子尧愣了下,半晌他反应过来眼前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张三的妻女――因为他说过他有个女儿叫红叶。
但是这女人说张三想害她又是这么回事?
张子尧万分不解。
而此时,在那女人的怒火之中,小女孩缩了缩像是想要挣脱她的手,但是大概是那个女人握得太紧了,她挣脱不开,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被爹娘吵架吓得,“哇”地一下哭出声来――
那哭声叫很多先前把头拧开的人又看了回来,而张三此时也终于变得紧张了起来,女人的怒视中,他眼中有一丝不自然的恐惧一闪而过,他站起来,拉过红叶抱在怀里轻轻拍拍她的肩膀似在安抚:“不是,小蝶,你听我说,这个画师是从京城来的,和咱们根本没关系,过几日他就走了――而且人家还是个大活人,我想着他怎么也不会……”
“和咱们没关系?”那个女人发出尖锐的笑声,用手一指,那尖细的指尖几乎戳到了张子尧的鼻子上面,“你再说一遍?他是谁――”
“一个京城来的寻常画师,给咱们画了京城里震后图的……”
“他不是,张三,你这个蠢货!!他才不是什么京城来的寻常画师,他是那个元氏的儿子,元氏就是靠着他才能从镜子里爬出来的,听懂了吗?!――张三,我袁蝶当年是造了什么孽,鬼迷心窍把你从yīn曹地府救回来?!”
那女人几乎歇斯底里起来,双眼之中写满了疯狂――
“你当初害了我还不够!现在又想要来害你的女儿?!”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小女孩狠狠地拽入自己的怀中,小女孩再次因为害怕而哭了起来,然而她却好像一点没有听见,只是用那双yīn沉的眼死死地盯着此时站在原地呆若木jī、一脸惊恐的张三――
最后,她安静了下来。
稍稍抱紧红叶,她神qíng麻木冷漠地对男人说:“张三,你知道有些事不该说也不该做的,我原谅了你一次不会原谅你第二次……”
那女人停顿了下,冷冷地说:“你还是去死吧。”
言罢,那女人就牵着红叶走了。
张子尧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嘟囔了声“这女人莫名其妙发飙是不是疯了”,正想安慰一下张三,谁知道一转过头,便发现张三正直愣愣地盯着自己。
张子尧被看得慎得慌。
“你骗我。”张三盯着张子尧,目无qíng绪道,“你是那个女人的儿子。”
“等下,我怎么骗你了?元氏是我娘亲没错,可是你也没问,”张子尧后退一步,“而且退一万步讲,你跟我说的那些东西跟我是谁有什么关系――”
“我差点就把那件事告诉你了。”
“什么事啊?”张子尧一头雾水。
张三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片刻之后,他突然叹了口气,整个人仿佛突然被抽空了灵魂,他原地在篝火前坐下:“我完了。”
“什么?”
“你知道吧?关于无悲城那个广为流传的故事,最后,公主忠心耿耿的铁骑杀死了公主。”
“知道啊。”
张三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张子尧,缓缓道:“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对公主痛下杀手吗?”
“……不知道。”
张三苦笑了下,伸出手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仿佛自言自语道:“是因为人心,永远得不到满足的贪yù。”说罢,他的脑袋耷拉下去。
之后任凭张子尧再怎么问,都不肯再说一个……字――方才的一幕仿佛犹如一个cha曲,现在周围一下子又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飞chuī过huáng沙发出的轻微风声。以及篝火里gān燥的木头炸裂发出的噼啪声响。
关于“铁骑为什么杀死公主”张子尧最终没有也得到一个标准的答案。
……
第二天早上,张子尧刚睁开眼,扶摇便拧着腰肢来到他跟前,笑眯眯地告诉张子尧:“哎,你知道张三吧?”
“知道啊,昨天才说过话。”张子尧随手捡过件外套披上。
“他死了。”
张子尧刚睡醒,脑子还没清醒,听了这话穿衣的动作一顿,一只手还半套在袖子里,他抬起头下意识地反问:“你说什么?”
“今儿早上老娘在围观汉子cao练阳刚美景的时候,他也在队伍里,然后突然‘噗’地一下,”扶摇做了个天女散花的手势,“化成了一堆huáng沙。”
“……”
“听说是因为他昨天惹他老婆生气了。”
“……”
“所以说,你们这些男人啊,千万不要惹自己老婆不高兴,”扶摇抬起手,点了点愣怔的黑发少年的鼻尖,窃笑道,“搞不好,会死的哦?”
“我好龙阳。”
“一样,男人也有小气的。”扶摇笑道,“你看看外头挂着的画卷里那条龙,你见过比他还小心眼的么?”
“那确实是没见过。”
张子尧一边随口敷衍一边爬起来,穿好了衣服犹如行尸走ròu一般走到洗脸盆前洗脸――直到水呛进鼻子差点把自己憋死他才反应过来要把脸从脸盆里拿出来,看着铜镜里那个一脸茫然的少年,张子尧这才发现他的大脑在听见张三死去的消息时便放空了,而现在,他不得不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张三是不是他害死的?
张子尧yīn沉着脸,不愿意说话了,满脑子都是昨儿个张三跟自己说过的事――
然而那些东西含含糊糊的,似一团乱麻,根本理不清个头来。
此时张子尧自己洗漱完又来到画儿跟前,将睡得迷迷糊糊的素廉弄起来,拽着那缠满绷带的手的小孩将他抓到洗脸盆前,用之前专程留着的gān净水投了帕子,然后给他擦脸,素廉一脸不qíng愿地往后躲,张子尧嘟囔:“别动,不洗gān净伤口怎么能愈合?”
“我脸上没伤。”
张子尧假装没听见,只是一边擦脸一边同他说:“我跟你说,外头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丫头,昨儿我看见了,你好意思在同龄人面前邋邋遢遢么?”
“我今年一百零七岁了,哪来的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丫头’?”素廉面无表qíng地说着,像是怕他这么动张子尧不小心帕子擦歪了手碰到他的脸,还是将帕子接过来,“这里怎么会有小孩?”
张子尧正想回答,这个时候,扶摇又没骨头似的缠了上来,用很随便的语气说:“说到小丫头,今儿早上我遇见你娘,还看见她在同一对年轻的母女发生争执,好像是因为你娘跟那小丫头说了几句话,那小孩子她娘亲就像是疯了似的冲上来将她们拉开,嘴里说着什么让你娘要知道感恩考虑为人父母之类的话,真是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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