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黑发jiāo缠在一起,赋君抒倚在软枕上,手里把玩着竹枝簪子,看着对面那张仍是记忆中未曾改变过的脸。
“将簪子还吾。”
神竹秀转过头去,看着车壁上的淡彩图绘,那述说着长歌怀采薇的褚色画卷,他见过许多次。
赋君抒附身向前,两人头额相触,直直地看向了他的眼睛里:“我现在该称呼你为什么呢?是神竹秀大人,亦或是,我的,归思。”
谁也没有动。神竹秀平静地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汝不该这样的,皇上。这样的汝太可笑了,将簪子还吾罢,吾同汝一样,还有许多事务要去处理。”
赋君抒闻言只是勾了勾唇角,将他扳过身去,从身边的小木柜里拿出一把梳子亲自为他梳头。
“……赋君抒,汝不必如此。”神竹秀抓住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
他垂下眼,盯住车内铺着的九凤团花毯子,断断续续道:“吾帮汝,不是为了什么……汝不必如此。若汝觉得吾会威胁到汝……”话未说完,他就被赋君抒从身后紧紧抱住了。
两人许久,许久,都没有说一句话。
神竹秀僵硬着身体,只觉得后颈被濡湿了一大片。那滚烫的眼泪烧着他,烧得他无路可退。
他开始颤抖起来,无力的身体任由赋君抒圈在怀里抱着。车厢仿佛也变成了颠簸的船舱,如同他当初远走时所乘的一样,是一颗漂泊的泪。
良久,赋君抒才松了手,背过身去扶着额头,似乎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失态。
“跟我回去看看后再走吧。”他近乎祈求地说。
神竹秀心里一声叹息,他道:“皇上,汝真的不必如此。汝让吾去,吾会去的。”
马车沿着皇城的偏门入了小道。
两人下了车,一前一后地走在皇宫里的石板路上。神竹秀已经重新束好了发,赋君抒也恢复了常态,只是眼眶微红。
不管人世如何变迁,这皇城似乎也一直保持着自己原有的风貌。
神竹秀有些失神地看着那些颜色素净的飞檐翘角,装饰用的青铜炉鼎上系着红绸带,杨花、白棠、鸽子树,还有菖蒲和小瓣樱,偶尔跃出来几只翠鸟,都是从前熟悉的景观。
走过朱桥,他们心有灵犀般来到了那处竹山舍前。
那里已经被修缮一新,沉香木的牌匾依然古朴典雅,镌刻着神竹秀亲手书写的三个字。
赋君抒推开竹门,绕过葱郁竹林和云母山,从前的那方湖泊原本一直生长着许多水生植物,因为没人打理,几乎要淹没了八角亭的底座。现在那里gān净清慡,只有一两朵抽出花苞的莲花。
两人步入亭子里,赋君抒端出一套梨花木茶具,自青花瓷罐里舀了水出来烧。
“今年新供的大叶茉莉,是你最喜欢的。”赋君抒边往茶壶里填茶叶边道。
神竹秀默然地看着他流畅连贯的动作。
等水烧开的时候,赋君抒道:“十七年未见,你在儒门的地位竟这样高了。神竹秀这个称呼……应是四儒君子之一吧。”
神竹秀偶然瞥到他衣襟里cha着的那把乌木骨的扇子,心里骤然疼得紧缩起来。他转过头去望着水气不断上升的茶壶,说道:“是的。汝……汝近来过得也好罢?”
赋君抒笑了一声:“我当然好,我若是不好了,大齐也要完了。”
两人一时无话,只听见水开的声音,急促的像是不规律的心跳。赋君抒提起茶壶注水,茶香涌上来,他压着茶盖的手有些微颤。
赋君抒斟完了茶,自袖中掏出一块玉牌:“这个给你,下次要来……直接就可以进。”
神竹秀如他所愿收下了玉牌,看着赋君抒低垂的脸,他道:“皇上……喝完这一盅茶后,请容糙民告退罢,以免耽误了陛下理政之机。况且,吾也要尽快回转儒门。”
赋君抒端着茶盏的手一抖,杯子跌到地上泼洒出了一地余香。
“……我们之间,非要如此生疏么?”赋君抒难过地问道。
神竹秀叹了口气。他看着对面那个从小一起长大的男子,他是儿时玩伴,他更是一国之君。
“那么陛下想要与糙民谈论何事呢?”神竹秀问。
赋君抒握起拳,他浑身发冷,仿佛十七年前那个雨夜,冷得彻骨。他自一地薄薄的湿冷积水里拾起那把丝绢扇子,满眼是朦胧缭绕的白丝丝的雨帘,青的紫的疼痛的天,令他再也看不清任何颜色。
“他如何了?”赋君抒突然冷笑道,“那个孽子,你叫他什么呢?”
此时,无人品尝的茶渐渐的冷了下去,茉莉的香气也断了。
就在赋君抒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神竹秀开口了。
“平淑。他叫平淑。”他道。
赋君抒一下子红了眼眶,他哆嗦着转过身去,静默了一会儿突然嘶声道:“你怎么会答应那种要求?!”
神竹秀的眼泪就落下来了。
他来不及地揩去泪,就匆匆道:“糙民告退。”
踉跄着奔出竹山舍,神竹秀想要冲出这重重叠叠山穷水尽的皇宫。然而那出口太远了,实在太远了,他怎么也像是跑不出来。
赋君抒面无表qíng地孤身坐在亭子里,泪顺着脸滴在衣襟上。他抽出那把乌木骨的丝绢扇子,哗啦一声展开,看着上面的霜雪墨竹图,替自己斟了一杯冷茶。
茶满上,赋君抒端起来喝了一大口,面对空无一人的亭子,他只说:“好茶。”
深衣少年等在酒楼的树下,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暮色四合,他才隐约看见了神竹秀颓然走来的身影。
“神竹秀大人,您终于回来了!”少年几乎要热泪盈眶,他跟在神竹秀身边絮絮叨叨地说:“大人,刚刚儒门一直在派人找您,让您快些回去……”
神竹秀缓了缓气,有些低落地说:“知道了,先回湘府罢。”
少年见状,不敢再说一句话,只得亦步亦趋地跟在神竹秀身后,望着他的背影暗自奇怪。
夜幕降临,真儒成学的大门点起了灯,当神竹秀领着少年走进去时,门口执灯的儒生都朝他敛衽致礼。
“汝先回去罢,小琴会的事,吾自去找主事商议。”
放走惶惶不安的少年后,神竹秀没有立刻去见主事,而是拖着沉重的步伐先回了一趟房。
他将自己放倒在chuáng榻上,闭着眼睛陷入了浅眠。
“师尊?师尊……”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在轻声呼唤着他,神竹秀缓慢睁开酸涩的双眼,看也没看就问道:“平淑?”
少年清脆的声音低声说道:“师尊,早晨您还在神府处理当地儒门的事务时,主事就一直在找您。”
“好的,吾马上去。”神竹秀自chuáng上坐了起来,披上外袍后就匆匆离开了。
平淑送走他后,将房里的灯都点上了。他淡薄秀致的眉眼在烛火下像个玉做的雕像,玉冠绶带,素雅的衣袍上绣着墨汁淋漓的飘逸字迹。
房内的一张大几上,一尊孔子像前摆着香炉,袅袅轻烟徐徐而上。
另一边是放得密密麻麻的书架,一张书桌上笔墨纸砚凌乱,还搁着一个莲花形的透明琉璃盏。
平淑捧起那个琉璃盏,手指伸进水去,逗弄着里面的鱼。
一条红色的鲤鱼。
☆、第 28 章
荣王世子六七的最后一日。
夕阳的余晖桃粉中带着重金色,淡淡洒在压纹薄绢画帘上,风起风落,帘子也如涟漪般徐徐波动。
荣王妃正跪坐在蒲团上,为自己的亡子诵经祈福。天下间虽没有父母给儿女戴孝的说法,但她还是固执地穿着一袭白衣,黑纱披发,使得她原本艳丽的面容憔悴了许多。
寺堂里空无一人,荣王妃手执念珠,一行清泪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淌下。
画帘被人从外面掀开来,赋君抒换了身肃冷的玄色直裾,他没有进去,只是扶着门框,隔着帘子望见荣王妃单薄失落的背影。
“你求的佛,能让他复活么?”他冷冷地笑了一下,画帘摔在门框上发出咯啦的声响。
荣王妃不为所动,她只是更加用力地握住了佛珠。
回到了御书房,赋君抒自堆满了折子的案桌上拣起一份压盖着盘龙纹的朱色密函。
“荣王已于今日抵达游府。”
赋君抒扫了一眼,召来了内侍。
不一会儿,一个燃烧着火光的火盆就被捧了过来。
将密函的一角伸进火中,赋君抒看着那渐渐上行的火舌,松开了手。
窗外,最后一点温暖的橙色光芒也消失了。
虫鸣阵阵,晚风带来夜来香的馨气。
沐如杭坐在灯下翻阅着医书典籍,一页又一页,却始终找不到能够解开蔺即川身上奇特的毒的药方。
任逸尘坐在chuáng边,用一块gān净的毛巾不断拭去从蔺即川伤口中渗出的血。他们都是一天一夜未眠,眼睛全都熬红了。
“唔……”此时,昏迷许久的蔺即川终于呻吟一声,自无尽的梦魇中挣扎着清醒过来。他尚未开口说话,就先疼得直喘气。
“师兄!”任逸尘丢下血污的毛巾,趴在他的耳边急切道:“师兄,你好点了吗?师兄你不要怕,我会救你的,我一定会救你的!”
蔺即川颤抖地自被中伸出手,蹭了蹭他泪湿的脸庞:“哭个屁……又不是,没受过……更重的伤……”
任逸尘本想抓住他的手,又怕伤到他已经伤痕累累的皮肤,只好qiáng忍着道:“沐如杭已经在找办法了,你一定会没事的!”
蔺即川勉qiáng地笑了笑。
“蔺兄,你现在全身皮肤都很脆弱,我暂且用布条帮你裹上了,在找到解毒的方法之前,不宜乱动。”沐如杭放下医书,走到chuáng边替他诊脉,有些抱歉道:“这毒刁钻古怪,我医术一般,从来都没见过。”
任逸尘闻言,难过地低下了头。
蔺即川笑了笑:“说什么话呢,沐兄,已经很感谢你了。这毒想必是之前那个奇怪的少年给我下的,本来还不到毒发的时候,却被芙涉江提前触发。看来他与芙涉江应该关系匪浅。这是好事,我们又多了一条线索了。”
沐如杭叹了口气:“你别逞qiáng,现在你身上的皮肤稍微碰一碰就要出事。我的医术是派不上什么用场的,我想,不然还是求助于他人吧。”
他道:“武林界的七神医,若是能找到其中一人,蔺兄你的毒应该就可以解。”
蔺即川闻言忍不住笑道:“难不成你说的是东胜神洲武林界的一蛊四毒七神医?沐兄啊,那等分量的大神我只怕请不起。”
沐如杭啧了一声,道:“否则,就只有让给你下毒的人亲自为你解毒,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后的办法了。现如今,我只能帮你暂时延缓毒素的蔓延。”
“没关系,时间应该足够的。我们明早就出发去望京吧,芙涉江不是说她会在望京么。”蔺即川道。
任逸尘和沐如杭都不赞成地瞪了他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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