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石西不经意间跟林红提到那个在黎明将至时死去的婴儿,都能从林红脸上看到和那个huáng昏同样怪异的表qíng,于是,石西便记在了心上,再不提起那个女婴了。
这一年的chūn天,林红得到了一次去海城第一人民医院进修的机会。本来说好了进修时间是半年,当林红收拾简单的行李离开凤凰镇卫生院的时候,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海城之行,彻底改变了她将来的生活。
第十六章 雕栏玉砌(1)
林红嫁到城里,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有一天护士长到特护病房里去了两趟,每趟进来后摸摸这里擦擦那里穷磨蹭,还很关心地问林红家里的qíng况。林红觉得护士长那天的神qíng特别假,故意做出的关切背后带着些敌意。
那时林红刚到这家医院两个多月,她跟随周边县城几个小医院一帮年轻医生护士一块儿来到海城第一人民医院,林红被分配到内科住院区。刚来三天,借故往内科病区跑的医生一下子多了起来。那都一帮未婚小青年,奔内科病区是假,看林红是真。护士长那会儿脸拉得跟抹布似的,一拧准能拧出水来。好在林红懂得自律,不管眼前有什么人晃悠,她照旧冷着一张漂亮的脸,不会不搭理谁,也不跟谁稍露半点颜色。
那些起初往内科病区跑的小伙子们,后来总算明白过来了,心思扑在林红身上,那纯粹瞎耽误工夫,甭管你使多大劲,都没办法拉近一点和林红之间的距离。冷脸美人不是一盆花,她是一道风景,有山有水怡人的风景,看着赏心悦目,但你想把这风景揣兜里带回家,那是做梦。
现在的人都现实,那些小伙子们后来渐渐都把目光转移到了另一些可带回家的盆景上,内科病区这边才恢复了安静。林红依旧每天冷着脸,打扮得衣衫鲜亮来上班,跟同事接触不愠不火,不管落在身上的眼球有多少,总是很适度地保持着一个美人矜持的骄傲。
护士长从林红一来眼睛里就落了根钉子,工作中挑不出她的刺来,那钉子就在眼里生了根。那次,病区住进来一位瘫痪的老gān部,护士长便安排林红做了特护。特护工作是最让小护士们头疼的事,特护病人身上都有大毛病,要么患了绝症要么生活不能自理。这样的人脑袋里的毛病跟身上的毛病成正比,总觉得天底下最不幸的人就他自己,绝望的同时潜意识里还有种毁灭什么的冲动。你就天天替他端屎把尿,把他伺候得跟儿子似的,在他眼里还落不下好来。这次住进来这位老gān部,浑身都是慢xing病,这些病搁别人身上挺挺就过去了,可他实在太老了,这次住进来没有人指望他还能再出去。
林红特护得挺辛苦,她和县里来的另一个小护士轮值,白天黑夜都得有人伺候在老gān部边上。老gān部现在已经靠输液维持生命了,每天清醒的时间不会超过五六个小时。让人头疼的是这老gān部患有严重的肺结核,躺那儿动不动就剧烈地咳嗽,一咳嗽就身子乱动,好几次把手背上输液针头都给晃掉了。这也不算大事,针头掉了就再扎他一针,但这老gān部还大小便失禁,虽说不吃不喝失禁的内容不是太多,可一天失禁个三回五回也够这些小护士受的了,而且还是未婚小护士。帮个老头换尿布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可让林红觉得难堪的是来探视老gān部的人挺多,老gān部跟人说着话的时候下面就开始悄悄失禁了。
当着那么多人面gān活,林红有点受不了,特别是有人为了监督她的工作,还凑边上来比划哪儿哪儿再擦一把。每到这时林红很镇定,活儿也做得挺仔细,只是活儿完了端着盆出去她总要在卫生间里呆好长时间。
来探望老gān部的人中,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大热的天白衬衫的袖口还扣得严严实实的,头上顶着跟咱主席一样梳得板顺的大背头,一看就知道是个有派头的人。林红知道他也是个gān部,而且官肯定还不小,每次只要他在,其它探病的人常常会丢下chuáng上的老gān部围着他转。这老头从不跟林红摆谱儿,也不像其它人一样指使林红gān活,只是老gān部一失禁,他就要带头站在林红后面,而且还站第一排。林红特别腻烦他。
每次这小老头来,护士长大多陪在边上,这时她就会像一只做运动减肥的胖鸭子,小胖腿颠过来颠过去,反反复复猛夸自己护理老gān部如何尽心和猛拍小老头的马屁。
以前小老头不来的时候,护士长坚决不进特护病房,但那天破天荒地一天来了两趟。第一趟是中午吃饭的时候,林红去食堂打了饭回特护病房,护士长端着俩饭盆潜进来,跟林红并肩坐着,那饭盆菜盆儿就搁在了一块儿。护士长菜盆里有ròu丸子,还有虾,她的筷子却往林红的菜盆里挟青菜。
护士长说:“小林呵,来这么长时间了,咱们医院里惦记你的小伙可不少,你就没看上眼的?是不是条件太高了。”
林红挟着青菜说:“那是你们城里人拿我们乡下人逗乐呢。”
护士长说:“小林你这话就不对了,瞧瞧你的模样比城里人还漂亮还洋气,谁敢把你当乡下人。”
林红勉qiáng露个笑脸,低头吃饭不说话。
护士长接着说:“你是不是考虑一下,在城里找个人嫁了,那可就百分之百成城里人了。”
话说到这儿林红就全明白了护士长的心思,她心里暗笑,身上便放松下来。这时她还没有把事qíng跟那大背头老头联系起来。
到了傍晚临下班的时候,林红办完jiāo接班,在更衣室里换完衣服,回特护病房拿东西,护士长再次踱了进来,后头拿胳膊捅捅她,低声说:“小林呵,我中午跟你说的事你考虑考虑吧。”
林红回头看看护士长圆嘟嘟的脸上露出的期待,淡然一笑:“说不用考虑了,男婚女嫁挺正常的事,我也挺想找个城里人嫁,可是我没福气,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护士长因为期待而紧绷着的面孔一下子松驰下来,那瞬间还吁了口气,让林红感觉她悬着的心终于落到了实处。护士长脸上随即再现出的失望便有了些掩饰的成份。
“小林你真就不再好好想想了?”护士长最后说这句话时腰板已经挺直了,话里有了官腔。
林红迟疑了一下,护士长不待她回答,已经径自晃着膀子出去了,那步子居然迈得很轻松。
离开医院林红想想护士长的表现有点不对头,她话里头是受人之托想替林红找个婆家,可心里头却不想把这事给办成了。林红拒绝,对了她的胃口,也去了她一块心病。林红是个聪明人,很快就想到了问题的关键。她心里动了一下,就走了神,路过家边那条巷子时忘了拐进去。
石西这时刚巧骑着车从后头过来,隔多远就叫林红的名字。林红恍恍惚惚转过身,看着石西,忽然觉得面前这个男人挺不真实。石西推车跟林红一块儿往小巷里面去,石西一条胳膊还搭在了林红的肩上。
回到家里,石西主动到厨房里忙活晚饭,林红没事,就躺在chuáng上想事qíng,石西偶尔进来拿东西,她便闭上眼假装睡着了。石西是个体贴人的男人,过来轻手轻脚地给林红小肚子盖上薄毯子,把电风扇调到最低档。门关上,林红眼里就湿湿的。这么长时间,她还要忍不住为石西一些细微的关心感动,她感动时,真想这样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可是如果真这样了,林林怎么办,他还在等着她去接她,给她幸福的生活。想到这,护士长今天跟她说的事儿又跳出来,林红脑子里把医院里有印象的男人过一遍,暗暗猜测护士长要给她介绍的人是谁。
吃完饭,石西陪林红看了会儿电视,林红要洗澡,他便到外面去烧了水,把洗澡用的大木盆搬到里屋去。水开了,石西在澡盆里兑了冷水,水温调到适中,便让林红进去,自己要到工作间去gān活。林红拉住他不让他走,石西立刻便局促起来,脑袋左摇右晃目光不敢跟林红接触。他这儿扭捏的工夫,林红已经脱光了衣服背朝着他坐到了澡盆子里。哗哗的水声响起来,石西眼睛定了神样盯着面前泛着光泽的身体,下意识地就蹲到了盆边,拿手轻轻抚摸林红光洁的背。林红感觉到他的手有些微颤,便回过头来说你到外面把搓巾拿来替我搓搓背吧。
石西答应一声却不动弹,眼里落满了水气,雾朦朦的很不真切。林红轻轻叹息一声,转过身来,将水淋淋的身子都塞到了石西的眼睛里。石西咽口水的声音很大,目不转睛盯着林红胸前的时候,不知觉中脑门上堆起三道摺子,嘴巴还微微有点撅。每当石西露出这种委屈的表qíng时,林红心里便会生出无限柔qíng来,这天也不例外。她主动抱住了石西,把他的头埋在自己的胸膛上,而石西饥饿的吮吸,也让她的身体变得慵懒了。
后来石西的劲大了点,弄疼了她,在痛感袭来时她立刻警觉起来,那慵懒的身体便感觉到了水的微凉。她轻拍石西的后脊,低声说:“你还是去忙你的事吧。”
石西立刻停止了动作,嘴巴还没离开就忙不迭地点头。林红再拍拍他的后背,他虽然不舍,但还是毅然松开林红,站起来羞怯地笑,却笑得僵硬。然后,他甚至不敢看林红,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样头也不回地跑了。
林红在澡盆里坐到水变得冰凉,她在想自己这样对石西是不是太残酷了些。可是,这么长时间,像习惯石西在她身边为她做一切事一样,她习惯了这样诱惑石西,然后在他孩童样的无奈里,心里便会生出种恶意的快感。水已经变得冰凉了,林红尽量把身子尽数沉到水里。她知道石西这时肯定已经忘记了刚才的无奈,他会很快投入到自己的工作中,并且整个晚上都不会来打搅她。那是个极其聪明的男人,虽然有时候林红会觉得他懵懂如婴儿,但是,她想,石西是能dòng穿她一切心思的,他不揭穿,只因为他爱林红,林红对他的宽容,将会是他这一生最大的幸福。
一个星期后,大小便失禁的老gān部去世了,林红的特护工作便算到此结束。尸体没送太平间,直接让火葬场的车接走了。那天大背头老头也来了,大伙儿全听他的,他指挥起来有条不紊,充份显示了一个领导的良好素质。在病人家属怆天动地的悲号声里,他满脸悲痛,跟一个花白了头发的老太太数度握手,代表党和政府向她致以最关切的慰问。
乱嘈嘈的一个上午过去了,内科病区又恢复了平静。医院本来就是连接yīn阳两界的通道,医生护士对于死亡早已司空见惯,大家很快就把老gān部的事抛在了一边。护士长这天有点沮丧,一整天都yīn沉着一张脸,大伙儿远远看见她便借故躲开,只有林红不躲,中午在食堂吃饭的时候,她甚至还坐在了护士长隔壁的座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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