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走吧。”这句话我对离曦说过很多遍,唯独这一次,说的非常虚弱无力。
但他听了,一向平静无波的脸,顿时变了颜色。
“你吃了他。”就像那只狐狸吃我一样,“我不能再和你住在一起了。虽然我也知道你是为了救我才对付那个道士的,但是……对不起,我做不到。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一开始就那么排斥你的原因了?而经历过刚才的事qíng后,我没法再面对你。一看见你,我就会想起来我是怎么死的,怎么从一个人,变成现在这个鬼样子……”
他伸手过来,想要碰触我,却被我侧身避开,与此同时,我用力捂住自己的脸,再也承受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你走吧……我求求你,我真的、真的不想再看见你了!求求你,以后都不要出现在我面前,就算可怜可怜我,求求你……”
身体非常难受,有什么东西爆炸了,不停往外涌动,甚至让我觉得,在下一刻,我就会整个的散掉,魂飞魄散,不复存在。
而离曦,一直定定地望着我,那只手迟迟停停,最终落到我头上。
在这世间,唯有他摸的到我,可是,我却已不能再面对它。我知道吃我的那只狐狸不是它,可是他们长得一个模样。
为什么?为什么老天要这样对我?让我遇见庄唯还不够,还要我遇见离曦?
离曦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叹息声后,停在我发上的手离开了。四下里一片死寂,等我再抬头时,他已经不见了。
这一次,是真的走了。
而不是像上一次,我赶他,他还固执地淋雨站在门外。
明明是我所要的结果,但看着在风中摇曳的虞美人花,却觉得冥冥中有什么不见了,或者说,我的三魂丢了一缕,再也不能圆满。
我真失败。做人时,死于非命;做鬼时,更加不堪。
一阵风来,chuī得茅屋的门吱呀作响,我转过头,看见了放在桌上的麻衣--也许,现在对我来说,只有这件事qíng了--就是把这件衣服织完。
我一定要把它织完,无论耗费多少年。
因为,那是我以鬼魂之躯却依旧停留在人间的最深执念。
于是,我走进屋,拿起麻衣继续编织,这些天,在离曦的帮助下,我已经编织完了大半,只剩下最后一只袖子,但是,如今离曦走了,我要独立完成这只袖子,不知道还要多少岁月。
不过也好,执念不散,我就永远不能转入轮回,那样,我就能继续望着庄唯,看他一点点变老,那样也好……
正当我想到庄唯,因离曦离开而颤悸的心好不容易恢复了一点温暖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一个声音道:“就在这里!观主,那只狐妖和那只鬼,就住在这里!”
这声音好生耳熟,麻衣自手间滑落,我无比僵硬地转过头,就看见茅屋外面,黑压压的来了几十名道长,站在最中间的那个,正是刚才我以为已经被离曦吃掉的道士。
原来他没有死??!!!
怎么会这样……
然而,我的大脑已经来不及思考这个问题,因为,当我的目光掠到另一个人身上时,天塌了,地裂了,我的世界轰然崩裂了--
那人坐在轮椅之上,宽袍广袖,玉面高冠,仿若谪仙。
不是别个,正是--庄唯。
八
我啪的撞翻桌子,起身就想跑。一道白光掠来,仿佛一只柔和却qiáng韧无比的手,一下子抓住了我的腰,我顿时不能动弹。
紧跟着,身子被扭转,与庄唯遥遥相对。
我这才看清,原来抓住我的,正是他的拂尘。
“观主!她就是那只鬼,还有只狐狸jīng,道行要高深些……喂,妖孽,快说,你的同伙去哪了?”先前的道士冲到我面前来,脖子上还留着压印,但是伤口却已经愈合不再流血了。也就是说,离曦并没有真的要吃他,放他走了,而他却回观求助,领着庄唯来捉我们。
庄唯静静地望着我,微微扬眉:“你叫什么名字?”
我望着眼前朝思暮想的男子,惨然一笑--真没想到啊,竟然还是这个结局。
虽然早就知道人鬼殊途,而且他是我的克星,但是,总是抱有期待与侥幸,幻想着自己能够看他平安一生的慢慢变老,就觉得已经足够幸福。
可终归,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事已至此,我反而平静下来,淡淡一笑:“孤魂野鬼,哪来的名字?”
他看了一眼我身后的茅舍:“你这些年来,一直住在这里?”
“嗯。”
“那只狐狸呢?”
“他走了。”
“去哪了?”
“不知道。唯一知道的是,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庄唯沉默。
先前的道士则道:“哼,它知道自己闯了滔天大祸,所以就丢下你独自跑了吧?你为什么不跑?先前山下的沈家村死了三个人,就是你们gān的吧?”
我扑哧笑。
他瞪我:“你笑什么?”
“我在这里住了十年,只害死了三个人,真是愧对我的身份啊……所以发笑。”
他的脸顿时涨的通红,恼羞成怒道:“妖孽!死到临头还敢嘲笑咱家?”说着,五指伸开就要朝我的天灵xué拍过来。
一缕白线轻轻地托住了他的手。
原来又是庄唯的拂尘。“子言稍等,我还有事要问。”
叫子言的道士连忙喏声退下。
庄唯的目光,像月光一样从我身上扫过,落到屋子里堆放着的丝麻上:“你为什么要住在这里?”
“我乐意。”
“这些东西哪里来的?”
“为什么要告诉你?”
一旁的子言怒道:“孽障,你敢这样对观主说话!”
庄唯抬起一只手,止住他的话,看向我的目光,一如既往的温文平静:“婆罗山方圆十里之内,不允许有妖物--天一观这条戒律,你可知道?”
知道,我在山上十年,又怎会不知?否则,在离曦首次曝光后,我又怎会那般绝望。
“那么,”他的嘴巴张张合合,仿佛被刻意扩大了、调慢了,一个字一个字,像说了千年那般长久的传入我耳中,“你是要自己走,还是要我杀了你?”
你是要自己走,还是要我杀了你?
你是要自己走,还是要我杀了你……
这句话悠悠回dàng,两条路摆在我前面:一条是死路,一条是生不如死。
我分明想哭,但勾起嘴唇,最后却又笑了:“我……我……我走……”
腰上的那束白光立刻收回,我整个人一松,恢复了自由。
庄唯看着我道:“好,现在就走。”
我咬住嘴唇,慢慢地弯下腰捡起先前掉落在地上的那件麻衣,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到庄唯的表qíng变了一下,而就在那时,一股疾风刮到,风中传来熟悉的气味--
离曦!
我慌忙转头,但见血红色的火光像巨龙一样漫天遍地的朝庄唯扑过去,而在火光之中,飞跃闪耀的,正是毛白如雪的离曦!
他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他居然又攻击庄唯?我连忙叫道:“不要--”
但已经来不及。
庄唯抬手,拂尘啪的一下击中了离曦的身体,原本扑向离曦的火焰顿时翻卷着朝他涌了回去。于是那些白毛顿时着了火,离曦在火中发出嘶鸣,而嘶鸣声如剑、如刀、如一切锋利的东西,穿过我的身体,将我劈裂成片。
我的身体,再次先我意识的朝他扑过去,然后--
用自己的身体,吸收了那些火焰。
“不要!”离曦嘭的化成了人形,抱住我,用我从没见过的急切表qíng吼道,“你这是做什么?你、你、你……为什么又要救我?”
我的魂魄被那些火焰慢慢地烧淬成灰,一点点的四下飞,意识变得越来越涣散,但我依旧努力睁大眼睛,看着他,惨然地笑:“我也不知道啊……为什么每一次,我都要出来救你呢?明明……明明当年害死我的就是……就是……”
我说不下去。
然而,离曦定定地望着我,说出了答案:“是我娘。当年吃了你的那只狐妖,是我娘。”
我凝望着他,然后眨一眨眼,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化开了,身体开始变得很轻。
他抱住我,死命的抱住,哭了出来:“对不起,虞姬,对不起!我替我娘跟你说对不起,你不要消失,不要消失,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永远伺候你,让你高兴,让你笑,让你过的比任何人都要好……”
“傻瓜……”真是个傻孩子啊,“你娘,是因为要生你,所以不得不吃人,而我,只是很不幸的撞上了而已……”
一双手突然从身后伸过来,紧紧扣住我的肩膀,同时响起的,是庄唯无比震惊的声音:“阿虞!是你??!!”
我转过头,入目处,是在记忆里铭刻了多少年的面容啊?
庄唯……庄唯……
其实我看着你,不止十年啊……
“阿虞……”梦魇化成了现实,那个在梦境里始终看不清楚的影子终于现出了他的原型,组合成眼前这个人,是他,却又不像他了。
彼时红烛高烧,盖头轻轻掀起,他穿着吉服红衣,对我凝眸而笑:“娘子,有礼了。”
彼时铜镜清晰,他俯身向我,手持眉笔道:“阿虞,你真美。”
彼时泛舟湖上,水中倒影卿卿,他搂住我腰,感慨道:“愿此生永与阿虞相伴,双双白头。”
彼时彼时,那么多个彼时……彼时的他,是贵胄少年,不顾家人反对,娶了家贫的织娘,与我私奔,不离不弃。
然后直到那一天--我见他衣服破了,上山采麻,结果被因缺乏营养而迟迟难产不下的母狐吞噬。待得他找到我时,只剩一件没有补好的血衣。
他抱着那件血衣上了婆罗山;而我跟着那件血衣滞留人间,不得脱离。
这……就是我们所有故事的由来。
瞧,世事多么讽刺--
庄唯,我的夫君,是为了给我报仇,才加入道教变成了一名道长。
而我,他的妻子,却恰恰变成了鬼魂,要被他驱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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