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打了孩子也不能把井里的脏污打回来,村里人一天也少不了井里的水。孩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井里的水还得大人们来清理。
几十户人家提着桶桶罐罐来到井边,从井里往外边勺水。由于井口相当小,人多了反而不方便。桶与桶,勺与勺,罐与罐都磕磕碰碰,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不过正由于井口小,水位下降得很快,不一会儿,人匍匐在井口都够不着水面了。于是,人们在井口上架起一个简易的三脚架,三脚架上悬挂一个滑轮,用水桶吊水。那时候的人家几乎用的都是沉重的木桶,很少有人用铁桶,即使有铁桶也舍不得在一般的场合使用,所以只要在水桶的底端加上一块砖头或者花岗石,水桶便不会漂浮在水面不沉下去。
大家提着桶底压有一块石头的水桶轮流吊水,井里的水位继续飞速下降。两三个小时过去,滑轮上的绳子便不够长了。可是吊水的人要从井口向外跑几分钟才能将打到水面的水桶拉上地面。可见这个小小的井有多么的深。上了年纪的老人说,自从他们出生以来,从来没有见这口井的水gān过,即使大旱年间整个湖南的水田都gān裂得如枯树皮,水稻gān死无数的时候,这口井仍然水源不断,清甜透明。正是这口井,救活了居住在附近的百来条xing命。因此有老人说这口井不是一般的井,而是通往dòng庭湖龙宫的通道。
这个说法我是不能相信的,虽然我们住在岳阳,但是上高中之前见都没有见过名扬四海的dòng庭湖,更别说什么龙宫了。虽然后来见到了dòng庭湖,号称八百里的dòng庭湖已经变成了缩小一半的四百里,并且浑浑浊浊,臭làng滔天。而这个小井里的水gāngān净净,清甜慡口,怎么可能是那样的dòng庭湖水呢?
不过老人们说这口井连着dòng庭湖的龙宫,也许有他们自己的道理。接下来的事qíng就有些让人向这个方向的想法靠拢了。
吊绳加长了,可是加长的部分似乎是用不着。因为拉绳的人在手捏到两条绳打结的地方便不能再往下放,桶已经打到水面了。沉闷的“哐当”一声从井下传来。虽然因为吊绳的长度,吊水的进度慢了许多,可是一桶一桶地吊上来,渐渐也吊出来百来桶的水。
让人奇怪的是,拉绳的人将绳放到两绳打结的地方便听到了令人失望的“哐当”声。水无穷无尽地吊出来,可是井里的水位似乎并不再因此下降毫分。
“妈的,我看这口井这么小,原以为不要一个下午就可以把水吊gān的,现在太阳都下山了,水还不见底!”拉绳的人气喘吁吁道。别看小小的一桶一桶的水,时间长了人也受不住,拉绳的人已经换过好几把手了。
山边的太阳似乎听见了拉绳的人的话,以更快的速度沉入山的那边,连晚霞都收得比平时早。提水的、拉绳的都已经累得不行了,甚至连站在旁边观看的小孩子都觉得站得脚酸了,恹恹地回家去了。可是,井里的水位怎么也不见降低,两根绳打结的地方仍在同样的高度停止。
众人议论一番,决定今天先放下回去休息,明天接着gān。放弃是不可能的,因为好多人的生活离不开它,淘米、洗菜、喝水、泡茶、洗脸、洗澡缺一不可。可是众人都累得不行了,提议一出,大家各自回家。月亮已经出来了,清凉的月光打在每个人的身上,送疲惫的他们到各自的家门口。
当晚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也许只有当晚的月亮看见了所有的变化。
第二天早晨,当大家再次赶到井口的时候,浑浑浊浊的水涨到了井口,平静得如犁过的水田。不知大家见过农村犁过的田没有,那种水的浑浊与众不同,水与颗粒并不相溶。水是水,颗粒是颗粒,稍微仔细一点儿看去,水仍然是清清亮亮的,颗粒在清亮的水里翻滚奔涌。
那个早晨,大家都看见了这样的水。谁也不知道这些脏兮兮的颗粒来自哪里。这种现象只有在雨后的池塘里可以看见,然而头天晚上明月当空,并无半点儿雨水降临。
大家面面相觑,手足无措。大家都是自从出生起便只见这口井清波微dàng,从未见过这口井变成这副模样。
“我说过了,这口井是连着dòng庭湖的龙宫的,你怎么也勺不gān的。”一个老人拈着下巴的胡须说,“你们现在要把井水勺gān,惹怒了dòng庭湖的龙王。龙王不给我们好水了,故意让这口井的水变浑浊。”
大家都听见了他的话,但是谁都装作没有听到,不发表任何反对的或者赞同的声音。
就这样,村里人的生活一夜之间离开了这口小小的井。迫于无奈,有些家庭花了钱请匠工建起了私有的地下水井。而另一些人,则走很远的路取小溪的水,放在家里沉淀几天后做生活用水。有时候急用却偏偏没有了水,有的人将就取了池塘里的水甚至水田里的水,然后抱着肚子痛苦地哼哼好些天。
后来,一个远地的姑娘嫁到了这里,她看见了大家用水的痛苦,也知道了这口小井的故事,便委托石匠在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上刻了一些奇怪的符文。
原来她是道士世家的女儿,从父亲那里学得一些符咒的知识。
在十五月圆的一个晚上,她带着村里所有本命年的人来到井边。大家跟着她念了一些祝语,然后,她一扬手,将刻有符文的石头丢进井里。
“咚”,石头沉入了井里,井水溅起来,将她的裤子湿了一层。
【78.】
“哎哟,可别让凉水溅到身子上了。”一个48岁的妇人在后面喊道,边喊边将井口前的女人往后猛拉。刚才水溅起的时候她不拉,有意在水溅到身上之后才反应。
女人见有人打扰她的法事,宁静的脸立刻被愤怒填充,柳眉倒立,杏眼圆睁,转过身来正要责骂,一见拉自己的妇人正是新婚丈夫的亲娘,满脸的愤怒顿时变为哀怨。她拉住婆婆的手埋怨道:“哎呀,婆婆,来之前不是跟大家说好了的吗。说了我正在做法事的时候千万别打扰我,要你们做的事qíng就是跟着我念念祝词。您老人家怎么就不听呢?”
妇人并不自责,用力甩开儿媳的手,挥舞着说:“我不是心疼你吗?晚上的井水冰凉冰凉的,溅到了对你的身体不好。万一影响到了肚子里的孙子怎么办?”妇人对在场的每个人扫了一眼,鄙夷道:“再说了,咱们家自己已经打了一口井,你还何必来瞎凑合?谁要喝水谁自己来呗!”妇人说起话来如鞭pào一般噼里啪啦,唾沫星子溅了儿媳一脸。
虽然这难听的话不是这个年轻的儿媳说的,但是她在这么多双眼睛前面感觉到脸上火辣火辣的。斜眼看看这个人,又看看那个人,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
“法事做完了吧?”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问女人,见女人点点头,便圆场道:“好了,好了,法事做完了,我们也就早点儿回去吧。新媳妇来我们村还不久,确实不应该难为她的。”老翁说完偷偷瞄小气的妇人一眼,见她仍拉长着老脸,便又说:“这是给全村人做好事,也是积德攒福的事。肯定会保佑年轻媳妇生个好娃娃,老人家也会后望有福的。”
妇人这才展开笑脸,连连点头道:“那是应该的,肯定生个好娃娃。”
这儿一说,年轻女人的脸更红了。
老翁见婆媳之间和解了,便招呼大家返路回家。老翁做过很多年的赶鸭人,不但识鸭xing,也识人xing,就连招呼大家回去,也是张开了双臂上下摆动,如同赶鸭子上岸。
大家一起离开井边。走了十来步,老翁赶上年轻女人,有意避开妇人问道:“刚才被你家婆婆打扰,有没有严重的后果?井水能恢复到原来那样清洁吗?”
年轻女人细声道:“我也不知道。我从来只是看我爹做法事,自己亲自动手的时候很少,经验不是很足。”
“哦。”老翁点了点头,不再作声,踩着略显佝偻的影子回到自己家。
老翁在半夜子时听到村里村外的jī叫声。不只是他,村里其他人都听见了。
jī叫声比以往早来了许多,并且叫声很乱。打鸣的节奏很杂,jī鸣声如làngcháo,一会儿从村东跑到村西,一会儿从村南跑到村北,仿佛有人围着村子偷jī,惊动了这里或者那里的jī群,又仿佛是村里村外的jī们不约而同地举行了一个有预谋有计划的演奏会。
细心一点儿的人还发现这样一个规律,在村东的jī群唱到最高cháo的时候,村西的jī们则在喉咙里“咕咕咕”地嘀咕,像是在一起商量什么。而当村西的jī群拉开了嗓子鸣叫时,村东的jī们又在喉咙里嘀咕。
正当村里的人被这突如其来的jī鸣吵醒chuáng上的梦,茫然四顾不知所措时,jī鸣声忽然一下子就静了,连“咕咕”声都没有了。
吵闹突然过去,环境的安静却换来心里的不安。村里所有的人都躺在chuáng上一动不动,连身子都不敢轻易翻。老翁、年轻媳妇,包括那时候的奶奶,此刻都双眼睁开地盯着上空泛huáng的蚊帐或者偏黑的chuáng顶板,等待着后面会来或者不会来的东西。
这样漫无目的等待或者盼望是痛苦的,谁也不知道噪声jī鸣之后会发生什么,或者什么都不会发生。整个村庄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死一般的宁静……
“叮。”
“叮叮。”
“叮叮叮……”
听力敏锐的人首先听到了屋顶上传来的声音。先是极其细微的,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然后缓缓变大,再变大,但是略带含蓄;接着变大,再变大,最后毫不含蓄,大大方方地响起来。
“叮叮当。”
“叮当当。”
“当当当……”
开始只有几间房子的屋顶响,后来村里一半的屋顶跟着响起来。
“下雨了!”不知是谁竭尽全力地喊了出来。他这个喊声被许多睡在chuáng上的人听到。农村的夜太宁静,也或许是农村的房子密封xing太差,不是很大声的喊魂都能被绝大多数人听见:“娃儿呀,回来哟,天晚了,回家哟……”然后有屋里的小孩子的声音传来:“我知道啰,就回来哟,就回来哟……”农村里无数个黑色的夜晚,都被这样悠长的声音所充斥,甚至像水一样渗入所有人的梦里。所以更别说这声竭力的呼喊了。
“下雨了,你听,外面下雨了!”那声竭力的呼喊仿佛碰触了一个语言开关,许多chuáng上的夫妻,或者未成年的兄弟,或者亲密的姐妹都jiāo头接耳起来,议论不已。
而村里的另一半人从窗口向外伸出了手,手掌心对着天空,并没有接到一滴雨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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