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为什么她们长相相似。偶然的巧合。到现在为止我只能这样解释。
小妮张大嘴呕了一下。我问她怎么了,她说胃里难受,想吐,也许是昨天在雪糕店买的奶昔的缘故。
小妮又呕了一下。她站起来跑向卫生间。她真的呕吐了。
我说不会是奶昔的原因吧,我也吃了的,怎么没事?
小妮用清水漱了口,扶着卫生间的洗手台喘气。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便问,你最近常有呕吐的感觉吗?
小妮点头。
我有了紧张的感觉,接着问她这个月的例假正常吗?小妮说该十多天前来的,可到现在也没来。
出事了,我想起了放暑假之前一个月的那个雨夜,小妮和那个叫磊磊的男生……我将小妮扶回书房,郑重地对她说,可能是怀孕了,赶快到医院检查一下。
小妮瞪大眼睛说,不会吧,我不去医院,我害怕。
从高中到大学,我目睹过好几个女生发生这种事,我想我一定得镇静,以便帮助毫无思想准备的小妮。我没勉qiáng她去医院检查,而是去药店买了早孕测试纸,第二天早晨,我协助她用晨尿作了测试。
结果是阳xing。
小妮哭了,她惊慌失措,既怕她妈知道,又怕去医院做人工流产的痛。接着她又叫道,去医院,哪来的钱呢?
我抱住她的肩膀说,别怕,我们一起对你妈保密就是。手术时听说要打麻药的,不痛。
但是,关于去医院的钱,我也一时没有了主意。调查公司给我的2000元薪金,已被小妮不明不白地借走,此钱现在肯定不在她的手上,这种时候我也不便追问她。而小妮自己做模特儿挣过一次钱,但她立即用它全买了衣服,还送给我一件。现在想来,买那样贵的衣服真是不应该。
如果考虑借钱,该问谁借,我心里茫然。如果要调查公司的刘总提前给我以后的薪金,可能吗?我想到在娱乐城唱歌时他对我的举动,现在我去求他,他会不会提出额外要求?
但是,这钱必须找到,我对小妮说,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确诊后预约手术时间。关于钱,你就放心好了,包在珺姐身上。
小妮泪花闪闪,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中午过后,趁小妮午睡,我出了门,不过并未下楼上街,而是上楼去了画家屋里。
画家屋里开着空调,非常凉慡,他趿着拖鞋,穿着沙滩裤和白色大T恤,加上那一大把络腮胡,有点像正在海边度假的艺术家。
我说,我来给你做一次模特儿行吗?
画家有点惊诧地看着我问,什么时候?
我说,现在。
画家摇摇头说,不行。
这出乎我的意外,刚来给小妮做家教时,画家在楼下遇见我就夸赞过,说我做模特儿非常适合的。
现在为什么不行?
画家说他很久没有创作的感觉了,上次给小妮画了一幅,结果画砸了,他敲着自己的额头说,单调枯燥,色彩和线条都成了僵死的东西,没有灵感,没有激qíng和想象,这画笔就挥不动了。
怎样才能有灵感?
画家说绘画虽然是有形的,但他需要触摸虚无的东西。
我问,青青是虚无的吗?
画家再次惊诧地看着我,表示不懂我说的意思。
我沉默。画家叹了口气说,青青是个好女孩,她母亲是中学教师,父亲是一个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青青从小受着良好的教育,可是,她父亲是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他老是以为自己的琴拉得不够好,不能胜任首席小提琴的位置。到最后,他真的与这个位置告别了。父亲的抑郁基因遗传给了青青,她常将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甚至出现了轻度的口吃,这使她在大二时便辍了学。她不愿父母再供养她,却又无法谋职。一个偶然的机会,她在美术学院做了模特儿。她的好身材和一种特殊的气质吸引了绘画者,尤其是她那忧郁的眼神,移到画布上也同样让人震撼。我避开这个眼神,只是画了她的背部,我认为她背部那些绝妙的线条,更能表现她青chūn生命原初的状态。
画家说话时仰着头,微闭着眼,好像在空中浏览他的那幅作品。他停了一下后接着说,作品完成之后,我让青青看,我认为这幅画包含着比美更多的东西,青青瞥一眼画中的背影说,总之都是要死的。
画家的讲述激起了我一种复杂的感受,我问,她死了吗?
画家说,不知道,只是后来听说她失踪了。据说她长久以来就有自杀的念头。
我说,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某个为她痴迷得疯狂的画家,为了留住她的美,或者为了帮助她结束抑郁,从而遵照她的要求而杀死她。
画家从躺椅上站了起来,用少有的有点憎恨的眼光盯着我说,你是搞jīng神分析学的医生吗?人本身就很痛苦了,别把这伤口撕得太开。
我说我是哲学系学生,当然我更喜欢心理学和jīng神分析学。
画家说,我们算得上是同行,因为所有的艺术家都喜欢探寻人类的jīng神迷宫。
好久没有这种让我着迷的对话了。我问画家是否喜欢幻像,他说是的,真实的东西一定成为幻像才是艺术。我想问青青和那个雪糕店的女孩是不是两种不同的幻像,但我没问出口,因为我想起了我来这里的初衷,我怕激怒了画家从而把事qíng导向另一个方向。
沉默。阳光从百叶窗透进来,在地上印出幻觉般的条纹。
我在屋里走动。我摸了摸画架,又走到窗边的圆凳上背对画家坐下。我说我给你做一次模特儿吧,百叶窗会将光的条纹印在我的身上,会有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我一边说一边将吊带裙的左边吊带褪到手臂处。我没穿内衣,我知道解脱繁琐的内衣会破坏画家的艺术感觉。
背后没有声音,空气像凝固了一样。我回过头,看见画家坐在躺椅上,手撑着额头,像睡着了一样。他的手指在微微颤动,仿佛在作一种艰难的挣扎。
他感觉到我站在他旁边了,便抬起脸,像生了病似的说,不行。
我在画家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我看见自己露在裙边外的膝盖在抖动,这是焦虑的表现。在明天早晨之前,我必须筹到钱。而现在,我该怎么办?小妮一定已经从午睡中醒了,她会知道我已经出门找钱去了,她一定在家盼着。
画家已经平静下来,他望着我说,你今天的行为有些奇怪,为什么一定要做摸特儿?
我咬了咬牙,只好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急需一笔钱。
画家愣住了。他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我说你什么也别问,我只是急需。
要多少?
我说我也不太清楚,几百元或者一千元吧。
画家说,我借给你好了。如果以后我需要你做摸特儿,这钱就算预支给你的酬金。
我迟疑了一下说,不过,这事得向何姨和小妮保密。
画家说,行。
画家到另一间屋取钱去了。我坐在这间宽大的画室里,看见纸篓里扔着几个方便面的包装袋。这个姓沙的画家,四十多岁了为什么还不结婚呢?
画家将钱jiāo给我的时候,我冒昧地提出了这个问题。画家皱了皱眉头说,我不能忍受两个人的生活。这个你也许不懂,我并不是排斥女人,而是一想到朝夕待在一起年年月月如此我就受不了。
我问,你这感觉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这句问话一出口,自己已感到这很像冯教授作心理咨询时的提问。
聪明的画家并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对着我会心地一笑说,你想将我作为你的研究对象吗?算了,我可不是你的课外作业。
我也笑了一下,向画家告辞。下楼时我将脚步放得很轻,我不想小妮知道我为这钱费尽了努力,那样她会难受的。我只想轻松地告诉她,调查公司将薪金又提前预支了些给我。我一边想一边下楼,抬头看见那个雪糕店的女孩正走上楼来。
26
回到小妮的家,屋里空无一人。小妮到哪里去了呢?我立即打手机找到她,小妮说她午睡醒来后,突然想吃梅子,便去超市了。她说顺便再买点明天去医院需要的东西。
看来,小妮怀孕已确定无疑。
我将钱放在小妮的枕头下面。然后便出了门,直奔附近的那家雪糕店而去。
刚才从画家屋里出来时,正遇见那家雪糕店的女孩上楼。我上次在画家屋里看见她,也是大白天。而那家雪糕店只有她一个售货员,难道她敢背着老板关上店门出来玩?按常理,这不太可能。
下午的街上,夏日的阳光烤人。我尽可能地沿着人行道的树荫走,不一会儿就望见了那家路边的雪糕店,店门是开着的,还有几个小孩子围在冰柜前买东西。
我走近前去,站在柜台前,看见那个厚嘴唇的女孩正在冰柜里给小朋友取雪糕。她侧脸望了我一眼,眼光大大方方,一点也没有什么尴尬。
我的脑袋里嗡一声,这是怎么回事,刚才在楼梯上遇见的不正是她吗?如果说她去了画家那里又返回,无论如何不会走在我的前面。
我望着这小小的店铺里面,果然有一道侧门,那里面便是她晚上睡觉的地方了。我想起了那个吊死在里面的女孩,小妮的同学T说前后两个卖雪糕的女孩长得一模一样。
那么,我刚才在楼梯上遇见的那个女孩是前一个了?
姐,买点什么?卖雪糕的女孩嘴巴很甜地问道。
我愣了一下,赶快收回思绪说道,还是要一个奶昔吧。
我硬着头皮吃下这个奶昔。
离开雪糕店后,我一边走一边想,这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吊死的女孩、现在正在卖雪糕女孩以及在画家那里出现的女孩,三个人其实是一个人,因为魂灵是可以分身显形的。当然,这种可能有点像胡思乱想。另一种可能是,吊死的女孩和现在卖雪糕的女孩是两个人。如果这样,出现在画家那里的只能是已经吊死的那个女孩了。
我的背上有点发冷。我并不怕死亡,但是我害怕吊死这种方式。其他的非正常死亡方式,比如说坠楼,虽说惨烈,但死者并不让人多么害怕。而吊死就不同了,那死者给人留下的感觉是狰狞。
我害怕狰狞。
这事困扰着我一直到晚上,我想到了在方樯家里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那个叫小可的女人,以及身份恍惚的方墙自己,这一切是否都是画家称为的“虚无的幻象”?画家不但自己与亡灵jiāo往,还通过他的画将亡灵散布到四面八方。他给小妮画像为什么不能成功?只因小妮是个真实的人并将继续真实地存在下去。那么,如果以后我真给他做了模特儿,会是什么结果呢?
我相信他会画得非常成功,因为我无法消除自己曾经坠楼而亡的记忆,尽管我记不得坠楼的年月和细节了,但我闭上眼便能听见耳边有呼呼的风声。
我突然明白了。当我坐在画家屋里那个模特儿常坐的圆凳上时,他为何那样紧张不安,甚至有点惧怕。他是能认识虚无幻像的人。
夜里十点。何姨进房间睡觉了。我叫小妮也早点睡觉,明早等她妈一出门上班,我便陪她去医院。小妮忐忑不安地说,她还是有些害怕。我说没事,有珺姐陪着你呢。小妮说事后得找磊磊那小子算账。我说你们既然已分了手,算账也没有多大意义了。不过可以将这事告诉他,让他知道女人为爱qíng付出的东西有多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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