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樯所做的荒唐事让我想笑,我知道了我和他在那幅画上产生了不同的幻想。
我望着他,想捕捉他的视线,可是他将眼睛垂下了。
我叫他道,方樯。
他抬起头说道,什么?
我说,我爱你。
我说出了千百年来被无数qíng人所重复过的这三个字,这种重复像生与死一样因环环相连而永不磨灭。
我看见方樯流下了眼泪。
我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我感觉到他的手臂将我环绕。他的呼吸chuī到我的脸上。我闭上眼,看见原野在风中波动的景象。
这个夜晚,我陷入了生命中不可思议的迷醉。他将我送到小妮的家门口时已是半夜。为了不惊动何姨,我没敢去卫生间冲澡便直接躺到了chuáng上。黑暗中,我的头发、脸和脖颈散发着两个人的气息。我很快像婴儿一样睡去,这种睡眠像回到子宫或者死亡一样完美。
第二天早晨,何姨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说,珺儿,你眼睛发亮,是打听到小妮的消息了吗?
我愣了一下,立即在心里骂自己没良心,怎么在一夜之中竟没想起过小妮呢?
我有点歉疚地说,暂时还没有线索。不过,我相信,很快……
何姨埋下了头,我知道有一种痛无法安慰。
何姨又出门去了,她必须在不停地奔走中才能度过每一天。我枯坐在椅子上,回想着小妮留下的那些日记,想从中悟出她可能出走的方向。
有人敲门,是画家来了。他进门便问,你何姨呢?
我说她出去了。
多久回来?画家很急切的样子。
我说也许下午,也许是晚上,说不准。你有什么事吗?
画家说,我替她找到工作了,是一所私立艺术学校,我有个朋友是那里的股东,他们正缺舞蹈老师。听说何姨的qíng况后,他们高兴得很,说这种正宗舞蹈团出身的人,搞舞蹈编排、设计什么的才叫内行。
这个好消息让我高兴得差点掉泪,我说我上街去找何姨,画家拉住我说不用这样急,她最近几天去学校报到都可以。
画家接着问起寻找小妮的qíng况,他说也许该通过电视或报纸找找了。我咬咬牙说,再等等。
接下来无话可说,可画家坐在那里没有要走的意思。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对我说,走,上我家里去,给你看样东西。
我在迷惑中跟随画家上楼,进屋后他将我领到画室坐下,从收藏柜里拿出一本jīng美的影集。他说,这里面都是你何姨的照片,你看看吧。
我在吃惊中打开影集,第一张照片上是一个穿着舞蹈练功服的年轻女人,她的面容让人着迷。她侧着身,乌黑的长发挽在头上。从柔滑的脖颈开始,优美的线条流过她的全身一直到达足尖。
这是二十来岁时的何姨,如今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仍然在她身上看见过去的影子。
我捧着影集继续看下去,都是何姨的照片,有的在练功,有的是演出剧照。如梦如幻的时间曾经将女人塑造得如同神灵。
画家说,这些照片都是他当初在团里做美工时留下的资料。
为什么让我看这些照片?我盯着画家,想从他长满络腮胡的脸上看出他异样举动的缘由。
画家的目光投向了墙上那幅画,青青,优美的背影伸手可触。
画家问我道,你知道我画画时为什么选择背影吗?
我说,你喜欢神秘。也许,还混杂着你童年形成的xing格中的某些东西。
画家并不解释也不回应我的话。要进入成年人的内心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多数时候只有神父才能做到。
画家叹了口气说,我不能躲避自己了,我想娶你的何姨,你说能行吗?
画家突如其来的qiáng烈表达让我吃惊。不过,我仍然感觉到他对此毫无把握;或者,他对自己是否作好了准备没有信心。他是想借助我的力量来完成这个他生命中的转折。
我问道,jú妹呢?
她走了。画家说,我让她永不再来,我想在后半生真正实现自己的愿望。这事得拜托你了,你先给何姨说一说,怎么样?
每个人的灵魂都受着不同的压抑,像石头压着糙根一样。多数时候,我们选择了在石头下沉默,了此一生。掀翻这块石头就是再生,它需要神赐与你力量——这是我昨夜回到家时在纸上写下的一段话。阿门,来到我心中的这种宗教qíng结陌生而又新鲜。
我鼓励画家自己向何姨作出表达。我说,二十多年前,你们不是就走到一起过吗?你现在是相当于失踪二十多年后重新回家。
失踪?画家说,你把我比成小妮了。
我们同时大笑起来,画家似乎在这笑声中获得了信心。
正在这时,传来很响的敲门声,那声音有点异常,好像是木棍敲在门上发出的。
画家开了门,我从画家的身后看见门外站着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婆。
老太婆用gān涩的声音问,小青住这里吗?
小青?画家愣住了。她姓什么呀?
我听见画家的声音有点颤抖。
张小青呀!老太婆一字一板地说。
画家说,太婆你找错门了,这里没有这个人。
老太婆自言息语道,找错了,找错了。然后很不qíng愿地离去,楼梯上传来手杖单调的笃笃声。
画家关上门后脸色发白。
我也感到有些毛骨悚然,对画家问道,青青姓什么呀?
画家说姓田,这个老太婆一定是找错门了。画家望了一眼墙上的画又说,我现在真不知道该拿这幅画怎么办了。自从知道青青死后,我想再卖这画是对她的不尊重,只有自己保存了。可是,一年来这画室里就没安静过,经常在半夜里发出声音。现在可好,又有老太婆莫名其妙地来敲门。
我想起了自己在烂尾楼十六层的经历,恰恰是十六楼,我怀疑是否有什么感应存在。而画家和青青直接接触过,她是否有什么话要对画家讲?我甚至还荒唐地想到了画家没有给足别人做模特儿的钱。
画家否定了我的荒唐想法,只是,他无法解释夜半的声音。还有今天这个老太婆,尽管她十有八九是找错了门。
我说,以后你再听见画室里有声音,给我打手机,我上楼来看看。
你?画家好像对我这个要求既迷惑又有点害怕,或许他觉得女人之间有什么不可思议的默契。
我坚定地说,对,我想来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画家说,那是半夜啊。
我说没问题。
从我看见这幅画的第一眼起,我就感觉到画中的她有向我转过身来的愿望。这愿望藏在很深的色彩中,我看见了。画家说,在看过这画的人中,只有我有这种感觉,这说明或许我有和青青对面而视的可能。
因为我们都了解死亡。
对我而言,现在我还感觉到了爱,这是一张牌的两面。我突然想听到方樯的声音,他怎么还没给我来电话呢?
51
我在小妮的房间再次翻看她的日记,想从中找出寻找她的线索。我再次读到了那段让我心痛的话——
我死后想变成一只鸟。据说人死时手握一片羽毛就可以变成鸟,可是,我死后谁会给我这片羽毛呢?
我深深地担忧。虽说世界阳光普照,可是死亡的气息是这样qiáng大,它从人的意识形成的那天起就与人形影相随,小妮的话也许是对死亡的一种làng漫的抵抗。
手机响了,是方樯打来的吗?我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手机里传来调查公司刘总的声音,他说我的任务也许会提前完成,但从今天起,两三天内特别重要,我得每天和赵开淼在一起,时刻掌握他的动向。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刘总说你不用多问,照此执行就行了。几天后宣告你的任务完成时,你就可以到公司财务室来取你的全部酬金了。
我一阵欣喜,下学年的学费生活费终于有着落了。可是,我能放下寻找小妮去成天跟着那个倒闭的建材公司的老总吗?
我犹豫地说,这两天家里正有急事。
刘总说,什么事也得让道,听见没有,不然你的业绩就完蛋了。照我的话去执行吧。这两天你在赵开淼身边说话不方便,每天用手机短信给我汇报一次工作。
刘总说完便自信地挂断了电话。
我心乱如麻,手里还拿着小妮的日记本。突然,日记中“龙峰山”三个字跳入我的眼眶,这里写薛老大砸车后去了龙峰山,我上次读过的,却怎么没想到小妮可能去那里和薛老大在一起呢?
龙峰山离城一百多公里,一个绝妙的主意出现在我脑中——让赵开淼开车陪我去找小妮,这不是两全其美吗?
这主意有点邪恶,但我顾不得了。我不能不找小妮,也不能没有了学费。
我打电话给方樯,告诉他这两天只能用短信和我联系。昨夜我告诉了他我在调查公司所做的事,他反对但又无奈,最后说只此一次吧,这工作挺危险的。
本来,方樯约定今天下班后给我电话的,而现在,那个将是温qíng脉脉的电话被我提前取消了。我没说要去龙峰山,那样他会担心得睡不着觉的,我只说任务很急,两天不能见面,他无奈地答应了。
我立即给赵开淼打电话,直截了当地说,赵总,我在本城有一个表妹,离家出走了,可能在龙峰山,想请你开车陪我去找一找。
我之所以直接提出这要求,是因为在赵开淼眼中,我是一个正在帮他向银行贷款的恩人,他不会拒绝为我做点事的。
果然,他在电话中说道,哦,晶晶,我还以为你要告诉我贷款批下来了呢。不过,你这事也挺急的,没说的,什么时候出发?
我看了看表,上午十一点零五分,我说现在就出发吧。
他说,我现在紫园,到哪里来接你?
我想选一个附近的地方,便把他接我的地点定在了那幢烂尾楼旁边。定下之后我才觉得稍有不妥,因为那幢烂尾楼正是他商业上的“滑铁卢”,几百万的建材砸在那里了,致使他一下子债台高筑。不过,定了这地点见面也不好改变,我也不是有心让他触景伤qíng。
我赶快换上牛仔裤,脚蹬旅游鞋,一副进山的打扮。收拾好洗漱用品之后,我给何姨留了个字条,说我去龙峰山办点事,可能两天时间回来。我没说去找小妮,是怕落空让她失望。
到达烂尾楼时,赵总的车还没到。我想起了守楼的薛师傅,据说他遭遇车祸后生命垂危,而他的儿了薛老大在龙峰山不知得到消息没有。
不经意间,一辆银灰色轿车已停在路边。我看见了赵总,跑过去钻进了车里,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
车子启动后,赵总问,你何姨住在这附近吗?
我说不,在城南,离这里远着呢,是我上午正在这边办事。
我的工作xing质让我必须隐瞒自己的行踪,没有办法。
赵总说,晶晶,你看见那烂尾楼了吧,唉……
我说,真是可惜。不过,赵总你会时来运转的。
他说,全靠你了。
汽车很快出城驶上了高速路,我系上安全带的时候,他侧脸看了一眼我的胸部。我有些不自在,幸好我们的关系特殊,他不敢对我有非分之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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