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你去过龙峰山吗?
我说没去过。
他对我介绍说,龙峰山很险峻,还没有旅游开发,但城里的年轻人偏偏喜欢上了那个地方。那里现在没有旅馆,可山里的农民都自发为游客提供食宿,进山还是很方便的。只是要找到你的表妹,得花费很多工夫了。哦,你的表妹多大了?为什么跑出去了?
我说表妹读高二,和家里赌气跑出去七天时间了。
赵总叹了口气说,现在的孩子真难对付。
说话间,汽车已经离开高速路驶上了山道。赵总将车停在一家路边餐馆前,该吃午餐了。
为了赶路,我们只要了最简单的饭菜吃起来。赵总说,人生其实没有什么,怎么都能活。这家路边店的老板以前就是个百万富翁,破产后才流落到这里来的。
我有些吃惊于人生的莫测。不过,赵总说这话的意思,是否表明他也随时可能远走高飞隐姓埋名呢?看来,调查公司对他动向有所预测。
到达龙峰山已下是午三点,车停在山口由农民看守,我们便沿一条山沟进山。我这才发现,寻找小妮是一件多么困难的事。举目云遮雾罩,山高水长,小妮你在哪里呢?
幸好赵总以前来过这里,他说,旅游者都是沿着这条山沟进山,一般以到达海拔三千多米的鹰嘴崖为终点。其间有野梅岭、和尚峰、黑杉坪、大溶dòng等。登完全程,上山需要一天时间,下山半天。
我咬咬牙说,走吧。
时值下午,我们间或遇到一些下山的游客,以暑假出来玩的学生居多。每当前面出现嘻笑声、喊叫声时,我都希望小妮会迎面走来,结果当然是一次次的失望。每当山道附近出现农民的房舍时,我们都会进去转一圈。这里的农民接待游客住宿不用登记身份证,所以我们无线索可查。唯一能做的是,找到房东反复询问,有没有一男一女两个中学生模样的人在这里住过。薛老大我没见过,只得将小妮的模样描绘给房东。可是,得到的答复要么是摇头,要么是记不清了。
我们就这样走走停停,到达黑杉坪时已是暮色四起。再上去是大溶dòng,但赵总说不能往上走了,不然会在夜黑迷路的。于是只好在一户人家住下,明天再往上寻找。
这是一户常见的农家小院,除主人一家外,有四五间房子可供游客住宿,此时还全部空着。我们要了两间房,然后坐到院子里让房东准备晚餐。
房东是个健谈的大嫂,她说她家里男人都出去打工了,只有她婆婆和几个小孩在家。我照例向她打探起小妮的行踪。经过反复描绘之后,大嫂说,半个多月前,有一个高高个子的男孩在这里住过,大约十七八岁的样子。她当时就觉得奇怪,这男孩怎么一个人出来玩。六七天前,又来了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他们便一起往上走了,说是去大溶dòng更好玩。
靠着这个农家大嫂的好记xing,我终于找到了小妮的行踪。只是天已黑了下来,去大溶dòng将等到明天早晨了。赵总也很高兴,他说上下山只有一条独路,小妮是肯定能找到的了。
赵总要了丰盛的晚餐,有腊ròu、jī、山菌等。至于酒,这里只有山里自酿的高粱白酒,很烈xing的。赵总说行,要了一瓶来放在桌上。天很黑,没有星星,像要下雨的样子。大嫂给饭桌上放上一盏油灯。
赵总说,今天是他四十七岁的生日,没想到在这山里度过。他把酒倒在碗里,我用茶杯与他碰杯,祝他生日快乐。
他感慨地说,认识你真是缘份,有你陪我过生日,我也知足了。就在今天上午,我还不知这生日怎么过呢。没有一个人给我打电话。我主动约了几个朋友准备晚上喝酒,可是,一个个都说有事不能赴约。唉,墙倒众人推呀,听说我的公司关闭了,朋友一下子都躲得远远的了。只有紫园的谢总还给我一个住的地方。还有你,晶晶,看得起我,我来日会报答你们的。
赵总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我打了个寒战,感到调查公司正在将我推向一个绞刑架似的。
山里的夜寂静得让人发慌,偶尔有一声不知什么鸟的怪叫声从岭上传来。52
这一个夜晚我倍感沉重。即将找到小妮的yù望被我自己的处境压下,我发觉我在调查公司的工作无异于一份谋杀。
赵总喝醉了,正在隔壁房里呼呼大睡。我不知道他下一步的命运会怎么样。我想向他说,我不叫晶晶,我并没有恩于你而是在调查你。但是,这样做又有什么用呢?我从他那里得到的他个人的资产qíng况早已jiāo给公司,以后的事我已经无法左右无法改变。天哪,我怎么就接受了这份工作呢?
我拿出手机,信号还好。方樯的短信早到了,他写道——我心里发慌,像要出事似的,你在工作中一定要小心谨慎。落款是,你的樯。
我的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我给他回了一条让他放心的短信。接着,按规定我给调查公司的刘总发短信汇报工作,说工作按计划进行一切正常。
我努力用调查公司的话来宽慰自己——你做的工作是合法的民事调查,债权人向债务人讨债是正当的权力。
可是,道理并不能说明事物的全部,尤其是关系到人和人心,若gān道理就显得偏执或苍白。
我无法入睡,夜里十二点半钟,我已设置为振动的手机突然颤动起来,是画家打来的电话。他说,画室里又发出声音了。怎么办?你上楼来看吗?
我这才想起我对画家的承诺。我小声地说,我不在家,来不了。
画家说,那怎么办?画室里像是有人似的。啊——
听见画家在电话上发出叫声,我忙问,怎么了?
我听见门响了一声。画家用发抖的声音说。
真的是青青的魂灵在屋里走动吗?我的头脑快速地运转着,正想对他说,你要么出去看看,要么在chuáng上别动等天亮再说。可是,这些话还没出口,我听见隔壁有开门的声音。
我立即关闭了电话。
是赵总醒了。他走出门在外面呕吐。过了一会儿,他又进屋睡觉去了。
我没敢与画家再通电话。赵总也许并未睡着,我得小心为妙,不能在无意间bào露了自己的真实身份。
我躺在chuáng上,想睡一会儿。突然,有雪亮的闪电刺进窗户,接着响起雷声,一场夜雨来临了。
我第一次体会到山雨的气势,耳朵里不是雨声而是轰鸣声,感觉到山体仿佛要崩裂似的。
太困了,我仿佛躺在一个轰响的音箱中睡去。
早晨醒来,雨已停了。我和赵总匆匆地赶向大溶dòng。赵总的脸色不好,可是他说昨晚很高兴。
雨后的山中罩着白雾,我想象着在大溶dòng找到小妮的qíng景,她和薛老大也许正在住宿的某户人家院里吃早餐呢。
突然,一道湍急的山涧挡住了我们的去路。水面约有五米左右的宽度,但水流很急,撞到石头上便溅起很高的水花。顺着水làng望去,不远处便是一个张着大嘴的山dòng,山涧的水轰响着全部涌进dòng里去了。
赵总说,这就是大溶dòng了。dòng里面是暗河,没人能进去的。可是,这山涧的水是很浅的呀,他以前来时人人都能轻易涉过。
举目望去,山涧对面有几户人家,可能就是接待游客的地方了。而小妮,也许就在其中的某一家。
我走到水边用脚试了试,突然听见有人高声叫道——不能过,会被水冲走的!
发出叫声的是一个从侧面山坡上走来的农民。他走近我和赵总说,下雨后山洪发了,要等到中午后这水才会小下来。前天也是大雨过后,有人从这里过就被冲进dòng里去了。
被冲走的是什么人?我冲口问道,声音已变了调。
不知道,那农民说,没有人看见。但是,那边有一只鞋子,肯定是有人被水冲走了。
某种预感已经让我发抖。赵总扶住我说,不会的不会的,我们去看看那鞋子吧。
这个农民领着我们沿着水边走,很快在水旁的一块石头边出现了一只鞋子。
那是一只今年城里最流行的女式凉鞋,鞋背上有黑色的蝴蝶结,一个月前我看见小妮从商场买回家的。
我看见这只鞋子后就晕倒了。
当我睁眼能看清东西的时候,周围已围了不少人,都是当地的农民。我听见一个大婶正在向另外的人讲述,说是被大水冲进溶dòng去的可能是两个人,一男一女。她说这俩人就住在山dòng对面她的家里,住了好几天了,女孩叫小妮,嘴巴挺乖巧的。前天一大早,这俩人不知为什么急着要走。大婶说要等到午后沟里的水退了才行,他们说去水边看看。大婶忙了一阵自己的事后,沟边就没人了。
赵总扶着我站了起来。我走到那位大婶面前说,我就是小妮的姐姐,专程为找她的。
大婶害怕地说,这不关我的事呀,是他们自己要走的。
这时,我听见赵总在和周围的农民讨论找尸体的办法,所有的声音都说,找不到了,这dòng下面连着yīn河,从大山底下走了。
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周围的人叹着气渐渐散去,最后只有几个山里的孩子站在原地,显出好奇的样子。
我坐在地上,望着湍急的水流。这水估计不过半个人深,但极汹涌,在不远处以两米来高的落差跌入那深不可测的dòng中,发出震耳的轰响声。
赵总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手抱着头。显然,这场事故在他的人生经验中很罕见。
我慢慢地站了起来,对一个十来岁的农家男孩说,你能帮我找一片鸟羽毛吗?要长一点,漂亮一点的。
羽毛?男孩望着我说,我可会抓鸟了,你等一等。说完,他便招呼了另外几个孩子向岭上跑去。
不一会儿,孩子们真的将鸟抓来了,是一只漂亮的画眉。我取下它翅膀上的一片羽毛,然后放飞了它。
这片羽毛银灰色中夹杂着一些绯红,像晨光刚刚照到大地上的感觉一样。我走到湍急的水边,将羽毛放入水中。我望着它被水带走的方向,一直到跌入溶dòng,我的耳中灌满经久不息的水的回声。
我在心中念道,小妮,姐姐来给你送羽毛了,你,飞吧……
整个下山和回程途中,我的头脑都处于空白状态。一直到赵总打开车门叫我下车,我还有种仍在水边的感觉。
我走下车来,已是傍晚时分。我看见陌生的房子围成了一个四合院,院里有树和水井。我问,这是哪里呀?
赵总说,这是紫园呀,我看你的状态,回家肯定是不行了,先在这里住一夜,调整好qíng绪,明天再回去给你的姨妈讲表妹的事。
我说,不。但刚一迈步子,身体就晃了一下。赵总将我扶进一个房间。他说,你先睡一会儿吧、我就住在隔壁、这里安静得很、正适合你休息。
他出门时又回头对我说,我去大门口取一封信,有人说有我的信件在门卫那里。奇怪,没人有知道我住在这里呀。我去看看,你好好休息啊。
赵总走后我给何姨打了电话,说我已回城,今晚有事住紫园。通完这个电话后我便沉沉入睡。梦中感到身体在挣扎。醒来后望见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昏huáng的灯,不知是夜里什么时候了。我想坐起来,身体却动不了。意识清醒过来时,我才发觉自己的双手已被绑在背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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