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被鲜血染红,一片猩红中,她化身为满身血污的幽灵……
我从梦中惊醒,在房前竹榻上,慢慢地坐起,突然看到远处一个少女的背影,想也没想冲过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喊着:“玉荷!”
一身竹青色的洋绉布衫裙,白袜,黑鞋,正是镇上学堂里女学生的打扮。少女回头,一张文秀的脸,酷似当年的玉荷,神qíng却分外冷漠。
她在月光下看着我的脸,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从我手中慢慢地抽出自己的手臂,低着头走开。
我没有追上去,只是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没入花园深处。管家刘叔一路小跑过来,向我赔笑:“老爷、太太都说了,孙小姐进了蓝家的门,自然是蓝家的嫡亲孙女一般。”
“对了,关于杜家二小姐的坟……”刘叔向前两步,压低声音说,“昭予少爷当年的吩咐不敢忘,这些年一直在修葺。”
我没做声,手却微微颤抖。在军中摸爬滚打了多年,渐升至副将的职位,一度以为自己已然淡忘了往事。没承想,十七年后回到家中,再一次梦到玉荷,突然又听到“杜家二小姐”几个字,心就像突然被人扎了一刀……
十七年前,我在省城读书。过年回家,在街上偶然看到着学生装挽着自己姐姐手臂的杜家二小姐杜玉荷,惊得目瞪口呆。
杜氏姐妹的五官很像。只是杜家大小姐杜金荷从小帮爹娘管理账目,出落得jīng明gān练;而杜玉荷,生xing安静,从小被送到镇上唯一的女学堂,眉目间全是文秀……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认为杜家二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兰心蕙质的女子。
我永远都忘不掉那个午后,她紧紧抓着姐姐的手臂,抬头看我一眼,复又垂下眼皮,双颊慢慢浮起了两朵红云,分外娇艳。
我立刻回家求父母提亲。父亲拈着胡子笑:“咱们昭予生得一表人才,又在省城里读书。居然还能对一个乡下姑娘看上眼?”
爹娘终究还是备了礼带着我去杜家求亲。杜家二小姐一身老式的绣花衫裙亲自奉茶,爹竟然失手打翻了一盏热茶。
爹笑说:“几年没见,当年的小姑娘竟然出落得如此标致……呵呵。”
爹开口求亲,杜家二老果然婉拒。
爹回去跟我说:“那个卖布匹的杜老儿,心高着呢。送女儿进女学堂读书自然是想高攀外面的豪门大户,咱们这样的人家,他还瞧不上眼。”
我们蓝家,不过是在乡下有几百顷良田。说得不好听点儿,根本就是个土财主。
但我没有看错,我和父母离去时,玉荷眼中的幽怨。
我知道她一定属意于我。我兴奋不已,甚至酝酿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我在学堂外拦住了她,问她愿不愿意跟我私奔,私奔到省城甚至大上海——一个全新的世界!她的脸红得像是最绚丽的红霞,但眼中分明是欢喜的,欢喜着点了头。我喜极而泣,紧紧地抱住了她。
我按照约定的时间等她,从天黑等到天亮,都没有等到。
两天后,我在布庄外等到杜金荷,杜大小姐哼一声,只说一句:“我妹妹怎么会嫁入财主家?”
我一度认为她是被家里囚禁了起来,她姐姐故意在说谎!我在学堂外等了十天,没有等到,不顾一切跑到她家墙外大声喊她的名字,轰动了整个镇子,很多人跑来看。她终于出现,脸色很苍白,在我耳边低声说了一句:“我爹娘送我进学堂学洋文,不是为了嫁入本地一个财主家……”
她就这样在仆妇的簇拥下从我眼前消失,消失在杜家的高墙大院中。
她绝qíng如此,我却认定她有隐qíng。不顾一切地乘着天黑潜入杜家宅院,想要找到她当面问清楚。
结果我被杜府发现,当成贼,被打了个半死。杜家大小姐及时出现,才在恶犬的爪牙以及男仆的棍棒下救了我的命。
我没能见到玉荷的面,反而断着一条腿被抬回家。杜家人顾及蓝家的颜面,没有把我的“丑事”张扬开来。饶是这样,父亲还是气了个半死,如果不是娘的拼死阻拦,险些打折我的另一条腿。
我没能如期回省城读书,在家中养伤。两个月后,却听到了杜家二小姐与他人私通的丑闻。
未出闺阁的玉荷竟然怀了身孕,还在姐姐的帮助下想找药来堕胎。结果被人发现,轰动了整个小镇。
玉荷被自己的父亲用鞋底掴得满嘴流血,却死也不肯说出孩子的父亲是谁。按本地的风俗,这样的女子一定会被浸猪笼。
很多人故意在我面前冷嘲热讽,故意说着杜玉荷的坏话,但都很快在我的发作下闭嘴。数日后,我拖着只好了一半的伤腿,想要溜出去救玉荷。
我被发现、拦阻,父亲气得bào跳如雷,用镇纸的玉狮子打晕了我。
等我再次醒来后,听到的却是玉荷的死讯。
她被自己的姐姐偷偷地放走,却仍然被家族中的人追到,在悬崖边,没能来得及跳崖,转身重重地撞在了一块白石上。
那块白石,半个月后我拄着拐杖去看,仍然能看到隐隐的血迹。
我认定——当初如果不是父母的阻拦,我本来可以救玉荷的!
三个月后,腿伤痊愈,我悄悄地离开了家,没有回省城的高中,按原计划读书考大学堂。而是投奔一个在军中效力的同学,断了与家中的联系,一走就是十七年。
二、神秘疯女人
十七年后终于回家,娘待我的态度分外冷漠,只是日日坐在房前窗外大片芍药圃前修剪着枝叶。
娘侍弄花糙的嗜好,是从三年前开始的。刘叔告诉我的。
还是从刘叔那里,我渐渐听说了爹之前几房小妾都在爹病重后被遣散出府。但爹娘仍然和以前一样,住处隔了两重院落。
至于“孙小姐”蓝芍,是因为她的父亲刘吉清(杜老夫人的侄儿,从小与表妹杜金荷定了娃娃亲)染上了赌钱的恶习赔了大半家当,加上后来杜家布庄一场大火,杜家大小姐和夫君刘吉清大火后都不知所终,而杜家的老爷、太太也是连气带病早早离世。只留下杜家五岁的孤女,被抱到蓝家,改了名姓叫蓝芍,算作了蓝家的嫡亲孙女。
十七年的时间,足够当年一个唇红齿白的俊俏少年变成了如今满面风霜的军人。
房外,我抬头望着夜空,白月皎洁,竟似幻化成了玉荷的脸。
“蓝昭予,想知道杜玉荷的真正下落吗?”
身后一个嘶哑的女人声音。我猛回头,看到树木深处、一个白衣女人幽灵般的背影。
她突然向黑暗中跑去。
我没有犹豫,追过去。
我很快在一处花丛中追到她。她没有回头,嘶哑着嗓子:“原来你还这般痴qíng……也罢,告诉你真相……”
“当年的杜玉荷……她……她……”
杂乱的脚步声。她猛地回头,月光下我看到一张近乎魔鬼一般的烫伤的脸,不由得后退一大步。
她死死地盯着我,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整个人都在颤抖。眼角滑过一滴泪,可怕的脸上似乎全是悲戚。
很多人冲了过来,她突然向前一倾,紧紧抱着我,说出一句:“他们很快会抓我回去……你要记得,世上还有一个女人真心真意对你……”
她的语调近乎疯狂,被冲上的大群仆妇从我身边硬生生拉开。
我没能阻拦,坐在竹椅轿上的娘出现,笑着说:“忘了跟你说,咱们家还有个疯女人。几年前饿倒在我们蓝府门前,我好心收留她,不承想她在厨房中出了意外,被热油泼毁了脸,然后就疯了。也是我们蓝家慈悲,不忍心放她在外饿死,就收留在府,结果惊吓了昭儿……”
“疯女人”很快被拖下去,被几个健壮的仆妇像拖一条死狗一样拖走,没有半点儿挣扎。
娘继续说:“这个疯女人,大概是之前听说了杜家二小姐的事。癞蛤蟆想吃天鹅ròu,疯了以后,到处跟人说她是杜玉荷,还说离家出走的蓝少爷一直在等她。你别放在心上。她今天说自己是杜家二小姐,也许明天会说自己是杜家大小姐。疯人疯话,只当笑话好了。”
我没有追问下去,也许——正是因为那个女人的脸太可怕。
三、怪僻孙小姐
此后我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有着一张可怕脸的疯女人。只是几天后问过娘,娘淡淡地说疯子咬伤了人又差点儿拿斧头砍人……然后就逃跑了,没了下落。
娘说话的语气倒像是谈论家中一只走丢的猫或狗,也许在她心中,一个疯掉的女仆还比不上一只猫狗。
回家大半个月,我只见过爹一面,在爹住的大房间里,还隔着一道屏风,听着爹嘶哑的咳嗽。所有人都说,老爷久病不愈,连嗓音都坏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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