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除了每天侍弄一大丛芍药花,就是念佛诵经。香烟缭绕中,娘的脸,冰冷而陌生。
蓝芍本来每天坐着huáng包车上学,自从我回来以后,每天用汽车来送她。
她很安静,或者说过于安静。让我一度以为她是哑巴。神qíng又是冷漠的,看上去……很怪僻。
她终于开口说话,简单的“谢谢”两个字。上车说谢谢,下车也说谢谢。直到有一天放学,我用车带着她来到城郊,一处有树有花有溪流的所在。
她不做声,看着车外的huáng昏,看上去似乎并不在意地方的陌生。
我令司机自行离去,自己坐在前座,慢慢点上一根雪茄。
她突然打开车门,自行朝镇上的方向走去。
我跳下车拦住她,问:“你就打算这样自己走回去?”
她回答:“为什么不可以自己走回去?”
我把雪茄扔在脚下踩灭,开心地笑,说:“这么多天,终于听到了你说谢谢以外的话。”
她看我一眼又低头,脸上微微泛起一丝红晕,但很快恢复了苍白。向我鞠一躬,什么也没说,转身向镇子的方向走去。
我一把抓住她:“你现在的言谈举止根本不像是你这个年龄的。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低着头,嘴角现出一丝嘲讽的笑容:“从小孤儿,寄人篱下。你觉得我可以像别的小姐那样天真烂漫吗?”
听起来是有几分道理,只是她说话的语调分明机械。
我在外拼搏多年,一个huáng毛丫头哄骗不了我。
我抚过她的脸,低头跟她说:“你是杜家的女儿,我不希望你过得不开心……你懂吗?”
她抬起头笑道:“早就听说蓝少爷念念不忘一个杜家的女子,痴qíng多年,果然名不虚传。”
我斥责道:“什么杜家的女子?那是你的长辈!”
她开始大笑,似是听到了什么天下最可笑的事。
她的样子无礼至极,我却无法像惩治一个家族小辈那样惩治她。
她大笑着说出一句:“你既然这样在意杜家的……女长辈,为何一走十七年!”
她的笑容很沧桑,这哪里像个十六岁的少女?
我忍住了没有发作。远远跑来一拨人,为首的是刘叔,跟着一帮男仆,还有一辆huáng包车。
刘叔气喘吁吁地跑到我面前,说:“老爷、太太担心孙小姐安危,特地命小的来接孙小姐回府。”
我笑道:“汽车肯定比huáng包车快,让芍儿跟我坐车回。”
刘叔弯腰:“少爷肯送孙小姐回府,再好不过。”
司机已在我的命令下自行离去。我亲自开车,蓝芍坐在后座。一开始安安静静地坐着,到后来……似是想到什么可笑的事,捂着脸笑个没完。
我咬紧嘴唇,一言不发。突然觉得——她的样子,简直有些像有着可怕脸孔的疯女人。
四、伤痕累累
半夜,我突然惊醒,风chuī入窗棂,似乎有一个嘶哑女声在远处咿咿呀呀地唱。
我摸出枕下的左轮手枪,跳窗而出。
然而,奇怪的女声很快止歇。只听到风chuī枝叶的沙沙声响。
我只披着一身黑茧绸的大褂,踏着软底鞋,像个幽灵一样潜入花园深处。
走了没多久,似乎听到压抑的女子哭声。
我加快脚步,哭声戛然而止。树丛深处蹿出一个小小的身影。我一个箭步上前拦住,那个娇小玲珑的身影险些撞在了我的怀里。
她抬起头,月光下满脸的泪痕。
我失声道:“芍儿,怎么是你?”
她不说话,只是抱着肩膀蹲在地上,在风中颤抖。
她的肩膀上,一大片衣衫都被撕烂。青紫色的掐痕触目惊心。
我蹲下,突然把她拉起。她尖声大叫,整条袖子都被我卷起,露出手臂。
手臂上到处是伤,有青紫色的掐痕,也有被烟头烫伤的痕迹。
她死死咬着嘴唇,头偏向一边,一言不发。
她的神qíng,是我从未见过的倔qiáng与……凄苦。眼眶中饱含着泪水,却拼命忍着不掉下来,她那个样子,根本不是她现在的年龄应该有的。
我问她:“究竟是谁gān的?!”
她看我一眼又扭头向另一边,看样子根本不准备回答我的问题。
我抓着她的肩膀把她扯到我面前,让她的脸对着我,说出了:“有我在,你根本不用害怕。说出来是谁,我不会饶了他!”
她突然笑了,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几乎流出来,像是听到了什么世间最可笑的事。
她的笑声引来了很多人。刘叔带着众下人奔至,向我赔笑:“孙小姐的病又犯了,一做噩梦就跑出来拼命地掐自己……”
我打出一记响亮的巴掌,没有打在资历甚老的刘叔脸上,打在了离得最近的一个男仆脸上。
我当场大怒:“孙小姐成了这个样子,你们还想编这等拙劣的谎话来蒙混过关!”
我没能查下去,娘的说法竟然跟刘叔一模一样。
娘还说,之所以没有告诉我,是因为怕我知道了后疑神疑鬼。
“这么大的家,一心一意过下去并不容易。”娘说着咳嗽了起来,看起来很劳心劳力。
我突然开口:“可不可以让我看看爹?回家这么久,还没有在爹面前尽孝过……”
爹的卧房遮掩得严严实实。厚厚的帘幕遮挡着每一丝可能溜进来的风。
天气已暖,却仍然烧着炭火盆。我站了一小会儿,已是汗流浃背,几乎喘不上气来。
屋内有种奇异的香气,爹不住地咳嗽,听上去比娘严重得多。
我得到了爹的许可,走过了三重屏风,撩起一卷帘帐,看到卧在红木chuáng榻上的爹,瘦得一把骨头,憔悴了很多,头发都秃掉了大半。
爹在吞云吐雾,用一管jīng致的烟枪吸着鸦片!
烟雾缭绕中,爹gān瘪的脸是蜡huáng的,翻着白眼看我,像看一个陌生人。
我倒退几步,转身奔出屋。
我在娘面前说:“爹怎么会抽上鸦片?”
娘修剪着芍药,淡淡道:“自从你走后,你爹就开始不顾别人的眼光逛窑子。还不是跟那几个窑姐儿学得这一手!”
娘的大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一大枝开得正艳的芍药。
娘抬起眼皮,斜眼看我,眼白多于眼黑。
娘的眼神分明在说:“若不是你,你爹怎么会沦落到这般地步!”
我不禁打个寒战,一步步后退,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从娘面前逃跑。
五、可怕的事实
女学堂上演《罗密欧与朱丽叶》。蓝芍扮演美丽而柔弱的朱丽叶。在舞台上涂着厚厚的脂粉,在灯光的打照下和平日判若两人,深qíng而忧伤地念唱着英文的经典台词。
事实上,台上的朱丽叶根本不是蓝芍,而是我找的一个和蓝芍有几分相似的女孩子,化了浓妆之后不会被台下的人看出。
外面响起掌声与喝彩声。我戴着帽子和眼镜,打扮成教工的样子,和蓝芍同处一封闭的办公室。
我当然知道从司机到家中大小佣人都成了娘的耳目。
蓝芍没有和我废话,只是急切地对我说:“可以救那个毁了容的女人吗?她其实是……”
破门而入的声音,是刘叔带着校警冲到我面前,喊着:“居然有人敢绑架孙小姐!”
娘对我施了家法,摇头说:“虽然芍儿长得很像当年的杜家二小姐,可她既然进了我们蓝家,就是我们蓝家族人,你……你这根本就是乱伦!”
娘施起家法来无人能够劝阻,我也不能反抗,被打得皮开ròu绽。
我的背部、臀部裹满了纱布,鲜血往外渗,看起来很可怖。
当然,娘不会真的下重手把亲生儿子往死里残里打。我的伤,都是皮外伤。
请过来的大夫都说,我至少要养伤两个月。
蓝芍压根儿就没有再来瞧过我一眼。刘叔说她和以前一样,一样地用功读书,还说想考北平的女子大学堂。
刘叔竖起了大拇指,笑得眼睛眯成一条fèng:“咱们孙小姐哪,当真和男儿一样的有志气!”
刘叔笑起来就像个慈祥的老者。然而这个宅子里满是十七年前的我不曾见过的森森yīn气。
我闭上了眼,回想爹躺在chuáng榻上吸鸦片的样子。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是那样病态而陌生,一如天天坐在芍药圃前修剪枝叶的娘。
我突然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墙壁,酿出一个计划……
我乘着夜深潜入爹的卧房,在屏风后面听到爹浓重的吐痰声。
我的印象中,爹是有洁癖的,他从来不会吐痰。当然,他现在吸鸦片……
52书库推荐浏览: 吴沉水等 吴沉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