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轻描淡写的一句“你是知道的”,水无尘听在耳中只觉振聋发聩。幼年时种种便如cháo水拍岸般涌上心头,一时间心如刀割,良久之后她将气息喘得匀了些,低声道:“师父,你想如何惩治我,要让我如师姐一般吗?”
渠满弘此时忽然叹了口气,站起身,上前去搀扶水无尘:“你们四个自幼就由师父抚养,师父在你们身上费尽了心血,说是视为己出也不为过,我怎会如此对你。何况……”渠满弘扶起水无尘后低声道,“无尘,你走之后变故良多,你大约也有耳闻。两年前李后趁新皇出宫,将正得宠的祁贵妃处死,这贵妃并非旁人,便是你大师姐云无影,她十五岁时我煞费苦心做了种种安排,使得祁通政将其收为养女,便是盼着有朝一日,她能成为常伴君侧之人。枕边一句胜过朝堂万言,且新皇的言行我们也能随时得知,一切原本顺利如愿,谁知李后善妒,竟敢做出如此僭越之事。”渠满弘讲到此处不胜感慨,“新皇回宫后闻听此事惊怒过度,神志上大受刺激,以至于之后行事开始颠倒无常。”
渠满弘毫无顾忌地端起水无尘面前的酒盅一饮而尽,翘起兰花指对着水无尘一指,接着道:“你小师妹风无声比你更没良心,一见无影惨死,竟然挑唆着她御前侍卫统领的丈夫一起私逃,后来给我在大理找到他们,她自恃武功了得,竟敢与我动手。我见她如此,心也凉了,就在她丈夫面前破了她的修容之功……”渠满弘讲到此处竟笑起来,“你是没看见你那妹夫叫得有多惨啊!鬼哭láng嚎一样的,到后来直叫得你师妹怒不可遏,扑过去将他给勒杀了,之后自己也自尽了。”
水无尘闭上眼,淡淡道:“在我们几个之中,小师妹的本相长得最骇人,记得那年我十岁,第一次随你去见她,她身戴镣铐居于铁笼之中,在闹市中被人当作怪物观看。任谁乍一看见她的样貌,能不吓得个心惊胆战?她丈夫不过是常人之心,师妹这又何苦呢?”
渠满弘见她说出这样的话来,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笑道:“无尘,你莫怪师父狠心,你们四个生就是一副遭了天谴的样貌,若不是我以家传的秘技为你们整骨修容,教你们琴棋书画,授你们内力武功,将你们从泥渊之内救拔到九天之上,你们早就成了枯骨,哪能安享这多年富贵?更何况,当年拜师之时,你们起了什么誓?”
水无尘轻声道:“自修容之日起,我们四人就是主子的死士,每时每刻都是为主子的安泰而活,主子有危难,必定要舍己护之,若有二心,便被破除修容之功,自生自灭。”
渠满弘探过身去一字一顿道:“不管当今皇位上坐着谁,我们心里的主子可是始终不变的,如今主子落难重华宫,用你的时候到了。”他从怀中取出一个碧青色的琉璃小瓶,“之前的事,既往不咎。你喝了这个,好叫为师知道,你是真心回头。”
水无尘望着那琉璃小瓶咬了咬嘴唇:“徒儿……不敢抗命,只是,喝之前,师父务必告诉我要如何处置我丈夫。”
渠满弘轻笑:“左一个丈夫,右一个丈夫,叫得这么亲热,也不怕师父笑话。”他掩着嘴发出尖细笑声,又从衣袋中取出一封素笺道,“别说师父不疼你,师父把路数都打点好了,你只需照做便可。你若功成,我给你解药,放你夫妇团圆聚首;你若落败,我答应你,好好儿地放姓柳的回家,安享余生。”渠满弘顿了顿收起笑容又道,“不然,这小子只好先去huáng泉路上等你了。”
水无尘接过素笺观看,看着看着,心中已是一片澄明,依渠满弘的安排行事,无论成败,都断无全身而退的可能。她惨然一笑,接过琉璃瓶,拧开盖子,忽然间,心中想起与柳石轩初见面时的qíng景,他身穿雪青色的长衣,站在园中那双桂树下,回首间笑容温润如水……眼前素笺渐渐模糊,不觉两行清泪滑下脸颊,狠狠心,正待将瓶中药水一饮而尽。
突然,一个带笑的声音悠悠传来:“团圆聚首这等小事,岂敢劳烦渠公公安排。”话音响起,厅中二人皆是大惊。
三、凤阙殿
渠满弘知道不好,待要转身查看,惊觉有凌厉的掌风已袭到后心,他知道此时已无法回击,只得急速躬身向前蹿出,没料到他快那掌风更快,骤然而至重重击在他的背上,渠满弘惨叫一声跌倒在地,一口鲜血喷在青砖上,眼见是伤得不轻。
他挣扎着回身看去,只见几个时辰前那个手无缚jī之力、被自己捆绑在郊外涵dòng内的柳石轩,此时正笑意盈盈地站在自己身后。柳石轩上前,自愣怔的水无尘手中将素笺轻轻抽出看了看,沉声道:“弑君弑后!这不会是太上皇的意思,定是你这狗奴才私自做主!”
“自然是我的主意,难道我费了这多年的心血,事到如今只是bī新帝退位那么简单?可惜……这样的好计策,临了儿竟毁在我自己的徒儿手里。”渠满弘渐觉喘息费力,他尽力地抬着头望着水无尘那张眉扫chūn山、眸横秋水的jīng致脸庞,忽然间觉得自己之前所做的事qíng都可笑至极,他恨声道,“当真是……是我教出来的好徒弟……贼妮子,你别指望除了我以后,你就能和这姓柳的逍遥快活过日子。你以为你手里的御骨丸真的能保你容颜不变吗?”
他轻笑道:“天底下哪有这般好事,我告诉你,只要再过两年你的骨骼与容颜都会逐渐恢复原样。你依旧是那副神憎鬼厌的怪物嘴脸。”眼见水无尘神qíng大变,渠满弘不禁得意地大笑道,“贼妮子,方才我说雪无痕是因病误服凉药散功,那并非实qíng,她大你三岁,乃是到了大限了……却不知届时,这姓柳的看见你的本相,会是怎么一副神qíng!哈哈,哈哈。”水无尘听完微微战栗,面如死灰,只觉万箭穿心一般。
柳石轩对渠满弘的话却充耳不闻,蹲下身若无其事地将手搭在渠满弘的肩膀上,叹息般轻声道:“受了这么重的内伤还能谈笑自如,紫衣公公的内力当真是了得。我也想问问公公,您这一向是不是都觉得自己青云有路,有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落得个白骨无坟呀?”说罢右手微一用力。
渠满弘只觉柳石轩捏着自己臂膀的手如同铁钳一般,锥心的痛楚阵阵袭来令他几乎昏厥过去,而这一声“紫衣公公”更是让他如遭雷击。方才渠满弘本以为自己是遭了徒弟的暗算,想着那水无尘自小在自己手中受尽了难以启齿的各种苦楚,毕竟有些愧疚在心里,是以怨恨只有六成。但“御赐紫衣”渠满弘从不知qíng,这个“海底眼”一点出来,此事便不是水无尘背叛师门那么简单,太上皇满头白发的愁苦面容瞬间显现在他眼前,再没人比他更清楚皇城内有多么杀机重重了,一想到太上皇此时处境堪虞,他不由得冷汗淋漓。
柳石轩见他面露惊悚,微微一笑道:“圣上做了十六年的太子,才熬到太上皇禅让,你当真以为他是无知无觉、任人宰割之人吗?”
渠满弘回思自己这些年,不动声色隐忍,呕心沥血谋划,耗尽财力布局,忍气吞声苦守,这一幕一幕接连涌上心头,不由得满心气苦、急怒jiāo加,一口鲜血登时喷了出来。
过了良久,他费力将气息调匀,望着柳石轩冷冷道:“莫往你那幌子皇帝脸上贴金了,我难道还猜不出你主子住在凤阙殿吗?”他苦笑地叹息,“三年前先将我这最得意的徒儿拐走,又故意将行踪弄得不那么隐秘,为的都是让我在之后眼看着自己其他的徒弟一一被清除时,心里还有个错觉,以为自己还有枚最好的棋子藏在人所不知的地方,随时可用。如此,我便能稳稳当当地忍耐,既不去铤而走险,也不会再生出新的周全之计。”
柳石轩轻笑:“渠公公真是响鼓不用重槌敲,微微一点便想得这般通透。眼前是钢刀架在了脖子上,公公不妨也说得通透些,你行如此僭越之事,到底所为何故?”
渠满弘凄然而叹:“没什么说不得的,也好叫你知道你主子有多么心如毒蝎。当年太子封妃,我曾向圣上进言,李氏乃将门之女,她幼年随父征战沙场,见敌军将领被诛,竟然嬉笑如常、击节而歌,此举足证李氏非泛泛女流,恐生出有异常人之心,不适居太子妃之位。就是这么一句话,那李氏竟派人将我在宫外的父母兄妹、叔侄姑舅都杀了个gān净……”他恨声道,“我之所以苟活至今,便是为了有朝一日,能诛杀此女,尽忠!尽孝!”
柳石轩颇为意外,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公公好深的心机……”
“深不及你!”突然,一个娇柔的声音打断了柳石轩的话。那声音虽娇滴滴的,叫人听在耳朵里,却如冰凌般冷冽。柳石轩皱眉回头,只见方才一直如石像般呆立的水无尘此时好似神魂归位,她漫步走到柳石轩的对面俯下身,一双妙目却盈盈流转地望着渠满弘:“师父,记得你曾说过,你在宫中本是为戏班子写戏的,一本戏文,最要紧的就是临了的大收煞,若是收不好,前面的戏再好都是白搭。现如今能收煞的就剩下无尘了,无尘怎舍得毁了这样的一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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