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杆儿pào听说他一个半大的孩子进山来挖棒槌,连说荒唐:“大棒槌可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一年到头不知有多少关里来的参客,不仅棒槌没挖到,还在深山老林中喂了虎豹,也不差你这一个祭山的。”
打官围的老杆儿pào见张小把儿腿脚利索又能言善道,没将他送jiāo官府治罪,让他给自己当了个帮手。爷儿俩在山里替朝廷打官围,一连好几个月,张小把儿跟老杆儿pào混得很熟了,他发现,老杆儿pào对关东山的一糙一木了如指掌。可是打官围的猎户都受过皇封,领一份俸禄,要替皇上看守龙脉,以报皇恩,因此口风甚紧。一提到怎么找大棒槌,老杆儿pào便不肯往下说了,生怕朝廷怪罪下来他担当不起。
不过有那么一次,老杆儿pào说走了嘴,他吐口告诉张小把儿:“自古以来,参帮的人放山找棒槌,全是低着头瞪着眼,一人拿一根索拨棍,一块地皮一块地皮划拉,可不费了老鼻子劲了?这关东山大了去了,按他们那么找下去,何年何月才挖得到大棒槌?你是有所不知呀,真要找大棒槌,你可不能低头往下找,那么该往哪儿找啊?你得抬头往天上看!”
【6】
张小把儿没当真,心想:谁会笨到去天上找棒槌,想唬我张小把儿?妈的娘——那叫姥姥!
他心下不以为然,口上却对老杆儿pào说:“天上长的棒槌想必是王母娘娘家的,我张小把儿有胆子去挖,可也没有上天的梯子不是?”
老杆儿pào说得兴起,又接着说:“我可没告诉你天上有棒槌,天上有一种鸟,关东山人称之为棒槌鸟,又叫人参鸟。等到啥时候人参籽儿红透了,棒槌鸟就往长有老山参的地方飞,你听到棒槌鸟的叫声,赶紧往高处看,看棒槌鸟落到哪处,看见个大致的方向就行,你再奔那个方向找赤松林子……”
说到此处,他后悔起来,又说:“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棒槌鸟也叫勾死鸟,让它们带进深山老林的参客,十有八九走不出来!”
张小把儿连声称是,他嘴上说不敢动这个念头,心里却将老杆儿pào的话暗暗记下。
二人在山中打官围,万物复苏的chūn天打过虎鞭,也顶风冒雪打过蹲树dòng的老熊,那时候的熊掌最肥。chūn去秋来,不觉过了一年。
老杆儿pào嗜烟如命,一天两板儿关东烟,那是一口都不能少,终于有一天气喘发作,一口气没倒上来,竟然呜呼哀哉。张小把儿哭了一场,含泪将老杆儿pào埋在山中,堆起个坟头,cha烛似拜了几拜。他心想:我张小把儿穷光棍一条,回去还是混锅伙的命,眼看快到棒槌鸟去衔人参籽儿的时候了,何不进山挖几个大棒槌?还望老杆儿pào在天有灵,保佑我张小把儿则个!
张小把儿跟老杆儿pào打了一年多官围,山中的飞禽走shòu大多识得,遇上虎豹他也知道该如何应付,如今再去挖棒槌,至少有七八成的把握。万一死在山里,那是人穷命短,也没二话可说了。
简短地说,张小把儿按老杆儿pào传给他的法子,进山去追天上的棒槌鸟。棒槌鸟是种红嘴儿huáng腹的小鸟,它们衔起人参籽儿到处飞,使得人参籽儿落在山中生长,这才有了一代又一代神秘的野山参。
合该他张小把儿时来运转,追棒槌鸟追了三五天,真让他找到一片赤松林子,林中遍地是红彤彤的人参籽儿。在过去来说,这是“棒槌窖”,找到这么个棒槌窖,那可了不得。因为当时的棒槌很难找,加上官府封山,多少年见不到大货。张小把儿只挖了半天,已装了整整一大口袋棒槌,全是七八两的老参,个个顶花带叶。山参叶子都有说头,什么“龙爪”、“雀头”、“牛尾”、“金蟾”,有这种叶子的大棒槌,皆为人形,价同金珠。
张小把儿肚里寻思:“我今朝好造化,遇到这等一个参窖,便宜不可使尽,gān脆见好就收。”当即用麻布遮好了棒槌,背上大口袋往山外走,途中穿林过涧,走到一处山脸子前,抬眼望去,但见石壁cha天,树木森密,好生险恶。
关东一带说山脸子,是指莽莽林海中的悬崖断壁,说白话说成“山脸子”。张小把儿背了一麻袋的大棒槌,打山脸子下边经过,远远望见一个山dòng,其中黑气冲天,不知有何妖怪。
【7】
张小把儿望见绝壁耸峭,迂出众峰,山间红叶似锦,纷繁如同落华。可是山脸子上有一个黑乎乎的大dòng,还闻到一股又腥又臭的气味。他心知必然有异,不敢贸然前行,先躲在下边张望,但见dòng中有条大土皮子探头探脑,一会儿进去又一会儿出来。
什么叫土皮子?这也是关东土话,关外管蛇叫“土皮子”。山脸子上那个大dòng,正是土皮子的栖身之处。这条土皮子在dòng中半隐半现,见头不见尾。张小把儿只看了几眼,忽听得长空雁叫,他抬头往上一看,恰有南去的雁阵,十几只大雁在天上排成个“人”字阵飞过。
关外冷得早,九月便漫天飞雪,这个九月说的是旧历。以往到了旧历八月,大雁都要往南飞了,因此古人有言:“八月一到雁门开,大雁脚下带霜来。”
张小把儿看见雁阵从山脸子上边飞过,打头的几只大雁忽然翻着跟头直往下掉,全让土皮子张开血盆大口吸了下去,余下的大雁四散惊逃,发出阵阵哀声,悲凉无比。张小把儿在山下看个满眼,不觉倒抽一口冷气,心想:好个大土皮子,头比装米的缸还大,别说吃这几只大雁,牛马般的大牲口怕是也吞得下去!
他本打算溜之大吉,却见土皮子探出身子,伸出血红的两岔长舌去舔dòng口的一个大蘑菇,反反复复舔弄多时,方才心满意足地退回dòng中,不久又出来舔弄一阵。
张小把儿越看越奇,心想:老树林子中的蘑菇倒也常见,可是山脸子上尽是luǒ露岩壁,无糙无木,又怎么会长得出蘑菇?他纳了一个闷儿,瞪起双眼再看,方才看出那不是蘑菇,却是一株千年灵芝,能有海碗般大,赤红似血。打山脸子下边望过去,颤巍巍的千年灵芝有如红云在壁。
张小把儿以前听老杆儿pào说过,一个人吃了成形的关东山赤灵芝,可以轻身不老。又听人说,关东山的灵芝,按五色应五行,依次是赤、青、黑、紫、huáng,当中又以赤为宝。如此大的千年赤灵芝,实属罕有。打官围的老杆儿pào在深山老林中转了一辈子,恐怕也没见过这么好的灵芝。
相传,赤灵芝仅长于深山穷谷的绝壁之上,受天地之灵气,得日月之jīng华,因瑞而生,故称“瑞芝”。如若瑞气不足,灵芝长不了几年便会枯死。千年成形的赤灵芝,那真得说是可遇而不可求,他张小把儿再多挖十口袋大棒槌,都比不上这千年灵芝。他虽然有心上山脸子取宝,无奈大dòng中的土皮子寸步不离,整天盯着千年灵芝哪儿都不去。土皮子不放心似的,一会儿出来舔弄一阵,也不知守了多少岁月了。若有飞禽走shòu在近前经过,等于是送到土皮子嘴边,全成了它的点心。
张小把儿眼睁睁地看着赤灵芝长在山脸子上,人穷志短,可移不开脚步了,不过他胆子再大,也不敢上去送死。眼饱肚饥,又有何用?
【8】
张小把儿同老杆儿pào打过一年官围,识得土皮子的厉害,长蛇护宝的传说,他也听过不少。山上守灵芝的土皮子比装米缸还粗,足以吞下关东山的虎豹,吃几个活人更是不在话下。他明知上了山脸子只有死路一条,却舍不得走,躲在山脸子下边等候时机。
雁门一开,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很快便起了霜,林中枯叶落尽,天上彤云密布,朔风凛冽。张小把儿在山下看着,土皮子出dòng舔灵芝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到后来,一连三天都没看见土皮子,可见土皮子已经眠在dòng中了。
他蹑足潜踪,鹿伏鹤行,悄悄上了山脸子,连根抠下那冰霜覆盖的灵芝,塞到狍子皮口袋中,当真是神也不知,鬼也不觉。到了这会儿,张小把儿带的gān粮早就吃光了,他忍饥挨饿又往山外走,等到从山上下来,关外已是飞雪漫天,进入了老熊蹲仓的寒冬。
山下有个守备市集,几位打关内来的老客常年在此等候山上下来的大货,挖棒槌和打猎的人平时也到集上换东西。不过虽说是市集,可规模还不如关内的一个镇甸。张小把儿明白行市,他从深山老林中背出来的棒槌和灵芝,要带到关内出手,进了关才值大价钱。但他没有盘缠,只得挑出较小的棒槌,故意掰残了,拿到山货铺去jiāo易,换了些散碎银两,为的是不让贼人盯上。
当时天色已晚,张小把儿担心半路遇上盗贼,只好借宿到客栈之中。集上开客栈的是老两口,带个女儿,老家也在关内。听张小把儿说话是打关内来的,老两口不免感叹上了年岁,禁不起长途跋涉,有生之年难归故土,可惜张小把儿是个穷光棍,若是个有家底儿能吃饱饭的,倒是qíng愿将女儿嫁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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