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眼睛的女人(短篇集)_李碧华【完结】(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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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在一家水族店。

  店中卖海星、魔鬼鱼、小金鱼、海马……,和水母。

  无骨的水母,无血无ròu,无色无相。全身透明,一如“寒天”。它像一把小伞,在水中浮沉缓动。有些微白的斑点,迎着水族箱的暖灯,忽地一闪。

  我见有一只手指,指向水母,这是女孩的手:「要这个!」这个便给捞来,盛在胶袋中,成为她的礼物。开心得嘻嘻笑,吻了他一下。

  勇行付款。

  他俩转过身出门。手挽手。

  田岛千裕?

  刹那间我手足无措,还闪身躲起来。我想过大概是个方式:——(一)装作看不见,掉头就走。

  (二)与他四目jiāo投,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三)上前,大吵一顿,不用客气。

  (四)掌掴他一记。

  (五)哭着哀求他。或请她退出。

  (六)回去后才算帐。

  (七)若无其事,忍气吞声。

  (八)彼此了断,勿须解释。

  (九)……

  (十)……

  但,他怎么找上她?

  是记住那卡片上的电话吗?看一次就记得了?才一次?

  不不不。全是我的错。——当日是我先唤他住她的。

  是我自己的错。在还没有整理好混乱的思想,无可避免的,还是遇上了。

  我很意外的指着那个胶袋子:「呀,这是什么呀?好可爱呢。」

  「这是水母,看得见吗?」千裕把它递到我眼前:「现在流行养水母。」

  「我遇到她,帮她挑的。」

  「真巧啊。」

  「由纪子要不要也养一只?」

  「水母寿命有多长?」

  千裕抢着说:「天气还没暖过来,怕它容易死。如果照顾得好,大概活一两年。」

  「一两年已经很长了。」我笑:「有些金鱼不能过冬。」

  「别看水母没有骨,它也很坚qiáng的。」

  「这个多少钱?」

  「差不多二千元。」勇行道。

  「……」

  我们谈笑甚欢。

  末了分别回家。

  我提着一袋水果。千裕提着一只水母。勇行双手cha在裤袋中。

  谁说这场戏难演?我那么轻快,世上再没有角色不能驾驭,也没有尴尬的事件难倒我了。

  他是高手,我亦不自愧。

  ——只是翌日,我再没有力气。我再也爬不起chuáng出门上课和上班了。我把所以的力量并发一刻去“谈谈笑笑”?原来那也是沉重的。

  我觉得冷虽然女人的手冷,体温高,但专家的理论,并不适合尘世受伤者。我的体温更低,全身都冷。我的热qíng一下子没有了。

  我变成一只透明的水母……

  「由纪子吗?」

  我拧气听筒,有点失望。但我用轻快的声音问:「正博?」

  岩本正博约我明天上班前喝咖啡。我间中同他约会。虽然在同一家书店,但工作时没有机会“无聊”地聊天。他问:「英国屋抑或蔷薇园?」

  又道:「英国屋的咖啡香些。但蔷薇园坐得很舒服。」

  「正博你跟我做心理测验吗?」我笑:「是英国屋还是蔷薇园:蔷薇园是不是又紫色花装饰那家?」

  「你喜欢蔷薇园。便选这个了。」

  「你不要迁就我。老朋友了。英国屋的烘饼也好吃。我可以去英国屋。」

  「蔷薇园又香蕉苹果批——」

  我真有点混沌。今井勇行为何不自动找我?只有我找他?他不会找我?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我一直在微笑?……

  跟本岩正博约好了。

  我坐在地下街扇町通泉广场附近的蔷薇园,等了半个小时,不见他来。我呆坐,正好什么也不做、不想。只是等。

  再等了十五分钟,我没时间了。他气急败坏地推门。连眼镜也在冒汗。

  「由纪子,我在——英国屋——等了你老半天——」

  他也没时间了。我站起来:「不要喝了,边走边谈。」

  他想问,我是不是与勇行出问题?他想约会我,星期三一块去有马温泉散散心?他希望我诉苦?他是我每晚见面的老朋友,——但,我们竟然会走错了地方。只有两个选择,我们也见不上面,各自苦候,还误会对方不来。大家没缘分。他在最低落的一刻伸出手来,我没有心qíng。是不是因为走错了地方?

  此刻才知道,他是英国屋,我是蔷薇园。他对我再好,我们是碰不上一块的。

  在扇町通走着,人人熙来攘往,我俩被淹没了,像各自被折入隔了几层的扇页中。

  我在熟人跟前哭了:「正博,真不巧,定休日约了男朋友玩呢。对不起。」

  勇行伤了我的心。我仍然按他的流动电话的号码。我无法通另一个好人到有马温泉。

  除了他,我无法通任何人到有马去。

  ——除了他,我儿,还有你。

  你会记得这个地方。

  但你更要记得“人间优生社”。

  这是一家私家诊所。——说是“优生”,实乃“刑房”。

  我在此地,把你谋杀。

  妈妈是意外的,才知道有你。那年,我二十。你是两个月。我不能让你出生!

  医生先给我注she。我不怕苦,也不怕痛。像你爸爸。比他qiáng的,是我不怕注she。——我只怕这一针,效力不足。人工流产是普通手术,其实ròu体不痛,心灵受伤。

  我进房间时,来了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掀杂志。在等。

  看来时中国人。说中国话。

  她们看着我进去。然后跑到护士的柜台前,同她打个招呼。

  做手术前,医生给我看了一个录影带,他很平淡地解释过程,并要求签字作实。

  我既已来了,一阵空白,我签了字。耳畔他还絮絮叨叨:「手术之后,或混在血水中。有时找得回,有时找不着。……都不要。……无权取回。……不追究责任。……同意……」

  头两个月,孩子略成人形,如糙上珠,柳上絮,一团血污。他在我肚子中,暖暖的。若我送他走,得用和暖的水冲到马桶去。我亲手做。

  我分叉双腿,感觉又东西在把你吸出来。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盘。左右摆动一下,像手在试位置,好一下子给抽走。

  ——一——下——子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觉,似高cháo。麻麻的。带来了一切。带走了一切。

  一定是那一次。

  在有马温泉。

  “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后,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窝囊了。

  我想见勇行。

  勇行把头发剪短,染茶色。

  我抱怨:「当我把头发剪得同你一样短时,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又道:「今后,我决定长长了。并且,不管你染了红茶绿茶,我才不管呢。」

  他笑:「若我们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没有这个争拗。」

  「才怪。我去泡银泉。」

  在JR大阪站乘宝塚线列车,再转一程巴士,我们到了六甲山脚的有马,才一小时多些。这是最近的温泉了,“金泉”含qiáng铁是赤褐色,“银泉”白得半透。

  ——但我们进了房间,勇行把“请勿骚扰”牌子挂出来。

  我们竟然没有泡过温泉。我们热爱彼此的身体。马上把一切都忘掉了。——只有在斗室,他才真正属于我。不能放出去呀。……

  由星期三到星期四早上,我们做了四次。

  我们有一些日子没有见面,我总不能让着千裕。以前,我不知有对手,现在,我觉得取舍应该自主。

  我们做了四次。只第一次和第二次来不及用安全套,——我知道,应是第二次时,有了你。

  因为第一次太饿、太快。

  第三、四次有点累。

  我儿,在最激烈时,我会流泪的第二次,他的yù念最qiáng,我感觉最混乱。想死。我心中想着,即使最后我们分手了,我还是爱这个男人。不能放他出去。

  这是直觉。妈妈很清楚。我忽地张开了眼睛,费了很大的劲。我张开了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在他的眼中,竟看到了自己。又看到你。

  记得“大东洋”弹子房马?就在阪急东通商店街。那长年“新台入替”招牌旁边,看手相女人对面,有一座“未来婴儿面貌”组合机,把我的样子,和他的样子,经电脑分析,现出“你”的可能面貌。

  我的肚子暖。人又瞌睡。以后也不想做。——我意外地有了你,忽然间很疲倦,太疲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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