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眼睛的女人(短篇集)_李碧华【完结】(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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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我几乎下午才有力气起来。昏昏沉沉,身心无着。空气中净是jīng液的味道。

  太阳亮丽。

  今井勇行,你二十岁的爸爸,正抽着LARK.侧脸向空中呼出一团烟雾。

  他问:「你有没有要问我的?」

  我问:「我要问你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呢?」

  「没有呀——」

  勇行狠狠地抽一口烟。伤感地:「你们都随我。你们根本不在乎我。你们只想同我造爱。」

  他把枕头用力扔向远处:「世上没有人要花功夫来管我呢!」

  我不答。

  我为什么要管管不住的人?他走了。木格子门大开。

  这是最后的温存了。

  ……

  「医生医生」。我问这白袍子刽子手:「孩子在哪儿?」

  我用一根玻璃棒,拨动那小小的金属盆子。有些东西沉淀,有些东西浮升。

  上层的血水浅红色,下层的有薄衣、血块……我拨到一小块物体,约两寸高。两寸!

  我儿这便是你了。

  原来有小小的夭折了的手脚雏形。也有头。嘴巴给压扁了,好像说“不依”。软软的一滩。我心痛:「医生这突出的小点是什么?」

  「是眼睛。」他正yù把那盆子拧走:「颜色略深一点。啊,很完整那。」

  我用力抓住盆子。

  「不是黑色的吗?」

  「还没有眼珠子。」

  「我多看一阵。」

  他拿出那份文件,给我在最后一项签字。并以现金付帐。

  「我想带他走。」

  「不可以的。这儿,」他指:「写着:你无权取回婴胎。」

  「为什么?」

  「放弃了又何必可惜?拧出去不好。而且你要来无用。」

  难道你们有用吗?

  我愤怒起来:「难道你们有用吗?」

  忽然想起外面那两个女人。

  「你们把客人不要的婴胎,卖给中国人做补品!用药材炖了汤来喝!」

  他面不改容地说:「我们不会这样做。」

  但又无奈道:「你用个玻璃瓶子盛走吧。——不过已经搞烂了。没有生命的。你不要乱动,刚做完手术,动作太大会流血不止。你现在先休息一下。喝杯热鲜奶。」

  「把瓶子给我!」我凄喊。

  护士给我垫了特厚的卫生巾。

  我的身体仍在淌血。但我抓紧了你。——生怕你落入人家肚腹之中。也怕你被冲到马桶中。更怕你被卖出。

  你不能被杀一次又一次。

  我听得医生在外头说:「有些妈妈面对这种变化,不能平衡,产生很多“妄想”……」

  把你扔掉?

  放久了,你便变坏?发臭?滋生细菌?血的气味好恶心?你化成脓?制成标本?腌作gān尸?

  埋在土里?

  我慌乱了。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主人。但现在我成了你的奴隶。妈妈不知如何处理你。有点失措。我拧起那杯鲜奶。

  先呷一口,确定不太烫,没伤着你。再呷一口,让我咽喉畅顺。我把你拧近嘴边,忽地我咽了一下唾液,又放下了。——我是没有经验,没吃过陌生的东西,不习惯而已。

  我再呷一口鲜奶,白色的微甜的液体顺喉而下,但你在我嘴边,又停顿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我猛地把你倒进口腔,再用鲜奶押送。歇斯底里。

  你很软,很滑,一点腥味也没有。你很乖,乖乖的回到我的肚子里。

  妈妈不能把你生下来。但你回到我处,最——安——全——了。

  但自此,我无一夜安眠。

  每当肚子痛,便喝热鲜奶……

  我辞去纪伊国屋书店的兼职,亦不再与同事们联系。

  英语专门学校毕业后,考进新阪急百货公司营业部当职员。课长对我很满意。调派至生鲜水果之部门。

  一年以后,我认识了仓田孝夫。

  仓田孝夫是东北山形特产“佐腾锦”樱桃的批发代理人。来自仙台市。

  每年五月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之日”。公司一早提供高级品作母亲节日之礼盒。主销红脆香甜樱桃。合作已有多年。

  我们首次约会,是代表公司营业部招待他。他却领我到三十二番街,为我介绍仙台牛柳。

  三番街是我常去的平民化地下街,回忆太多。终而淡忘。三十二番街真天渊之别,它在HANKYU GRAND BUILDING三十二层,奢华的高楼。

  「由纪子小姐,你们说神户及松坂牛是极上牛ròu吗?」

  「对呀,神户的牛吃五谷、玉米,喝啤酒,所以ròu质鲜嫩。」

  「但仙台的牛有饭后甜品,而且每日有专人擦背按摩一小时,令脂肪内渗,造成“雪花”,红白相混,吃时全无渣滓,入口即溶化。——仙台的牛柳比神户和松坂还要名贵。」

  「吃什么甜品?」

  「米雪糕好不好?」

  「哎——」我失笑:「我是问牛吃的甜品。」

  他也笑起来。然后煞有介事道:「佐腾锦。」

  「把大阪的妈妈也当母牛?」

  我觉得这位三十四岁,腰板挺直,走路很快的商人,好有趣。我们开始jiāo往。

  我见过今井勇行。

  两次。

  一次,我们坐汽车,经过làng速东区的惠美须东,通天阁附近。FESTIVAL GATE在九七年夏天开幕的。很多人都涌到这个面积二十三万平方米的娱乐城玩过山车、旋转车和摩天塔……

  人还没走近,已听到凄厉的惨叫声。十分刺激。

  我在人群中,见他搂着一个女孩的肩,排队购票内进。

  我认得今井勇行是因为他的无袖汗衣,抑或他白衣上的懒惰猫呢?我不知道。

  在日本,每天有一百万个男孩穿白汗衣。人海茫茫,为什么我可以一眼把他找出来呢?

  但他身边的女孩,已经不是田岛千裕,当然,也不是早川由纪子了。

  汽车驶进了娱乐城。

  那些尖叫仍是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当中,一定有他的声音吧。和她的声音吧。他俩紧拥着吧。

  仓田孝夫问:「你想去坐过山车吗?我陪你去。」

  「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艺。」

  「哦由纪子是个二十三岁的老人家!」他揶揄:「我岂不应该当祖父?」

  他公gān后回仙台,每隔一两个星期,邮便局总会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腾锦”送来我家。——他忘了我本来就在生鲜水果部门工作,但也因为经验,我和你外婆尝得出他的礼物是极上品。经过严格挑选。颗粒和颜色完全一样。

  后来,在红樱桃中出现了一个指环……

  另外一次见到勇行,是在阪急电车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许他回家去了。

  车厢中人不多,没坐满,我离得远远的,一抬头,又碰上了。说是没缘分,又不尽然。但统共才只两次吧。

  勇行的头发长长了,回复我初见他时的长度。他戴上了音乐耳筒,不知听什么歌。

  他神色有点落寞,没有女友在身边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别单,本来的单眼皮,特别憔悴。他望着地面,但没有焦点。电车晃动着,他不动。全无舞感、乐声空送。他似乎不快乐。还有小小的胡碴子,不太显眼,小黑点。——他的胡碴子长得很快,早餐剃了,huáng昏便可长出来了。

  我没有叫他。

  后来他无意中望向我这边。我别过脸去。他没有叫我。

  ——也许他是看不见我的。

  他望向我这边,良久。仍是没有焦点。

  今井勇行真是漂亮。可惜我们不属于彼此。我儿,这是心底话。我感觉道肚子痛,便知你不安。你饿。

  孟兰施饿鬼会之后,八月二十四日,我参与了寺庙的地藏盆。晚上,大家在河上放灯,小小的灯笼,称“jīng灵舟”。

  堕胎的妈妈们为歉疚、追忆、怀念、赎罪、补偿……,种种心事,后来化作一尊一尊“水子地藏”。长久供养。

  一位法师走过来,说了几句话:「纯真无垢支离灭绝释放天然如水似月」

  在远行前,我做了一件事:——我到千日前的道具屋筋,定造一个模型。

  这道具屋筋街道不太长,两旁店铺共百多间。它之所以闻名,因此处以蜡或塑胶制作各种食物之样本。吸引很多餐厅的老板、游客,和喜爱收集食物模型的人。

  他们造三文鱼寿司、荞麦面、天妇罗、火锅、意大利粉和御好烧……

  我向其中一家的老板提出定造条件:「我想造一刻明石烧,八个,以红漆木板上。——每个丸子帮我放两粒八爪鱼rò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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