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这笙簧十三管的乐音随风飘散,飘dàng人间,男男女女不仅为之陶醉,心已苏麻,人亦温柔。只觉得尘世万物,没有比两qíng相悦更加重要,一切争斗、痛苦、饥寒、担忧、仇恨……通通抛诸脑后。男与女跳月累了,便拥qíng投意合的伴侣,离开人多之处,到幽僻地方谈心和jiāo合。
这就是“爱qíng”和“婚姻”吧?
这笙簧就是她百思不解的“催qíng”靡靡之音吧?
何以开窍?
只因她心中也爱上了伏羲,才有此绝妙的灵感创意。
伏羲的心跳也开始痛平日不一样,他找到了妹妹,兄妹重逢,是血缘之亲,一脉之爱——但,何以自己反而有种奢想,有阵挥之不去的yù念?都是乐音惹的祸?
我们制作乐思,搭配婚姻,刺激qíngyù,促进生育,造福万民,可是,自己呢?二人心中所念,同属一事。
“你累了。”伏羲安慰女娲,“让我永远照顾你吧。”
“哥哥照顾妹妹是应该的。”
“——但我希望你成为我的女人。”
混沌初开,虽无礼无制无法,但女娲心中还是桎梏:
“兄妹怎么可以成为夫妻?这不是乱伦吗?”
“我们相爱,谁管的着?”
“世人会嘲笑我们的。”
“但我们岂为世人而活?——他们还是你造的,有什么资格非议?”
女娲仍觉得有点羞耻:
伏羲未达到目的,说之以理:
“当今世上只有你和我,我们也应该繁衍我们的后代,以免绝种。除了我,谁匹配?你再辉煌,最终归于孤寂,我也一样。”
“我们问问苍天吧。”
伏羲与女娲登上了昆仑山。在山头处,他们下跪祷告:
“天若遣我二人为夫妻,而烟悉合,若不,使烟散。”
他们在不同地方各自烧一堆柴火,烟气袅袅上腾。二人望着那白烟,是聚是散?但凭天意。
白烟渐渐地,合拢起来。
女娲缓缓起立,吧一柱清香cha在泥土石间,她知道,是上天成全了。
她走向伏羲。
命中注定,也就无从逃避。日后悲欢离合,都是天意。
当她亲近伏羲时,用糙编了一把扇子,用来遮挡了脸。
从此再无羞耻、疑虑、忐忑,不见前路茫茫,亦无后顾之忧。
扇子掩住她一切复杂的表qíng,那么迂回曲折,还不是归于平静和幸福?只有此刻,没有明天。
兄妹在昆仑山巅,席地幕天,诸神眼底,开始了他们向往万年的jiāo合。
女娲的扇子,就是新娘的红巾。
以后,伏羲画八卦、结绳、仿蜘蛛网结发明了捕猎的网罟。又创造了琴瑟乐器供世人消遣、谱写乐器、教人熟食……贯通神明,益及万物。
他很忙,营营役役,早出晚归,并且分担了女娲的繁重任务。乐此不疲。
女娲怀孕了。她脚肿、腰痛,还恶心。一天到晚躺在chuáng上休息。她轻轻抚自己微隆的肚皮,瞅着悬于壁上那把糙扇——就是这粗陋之物,改写了一声故事……
(至于她生下了一团血ròu模糊的怪物,像块磨刀石——那已是后话了。)
《蒸发》李碧华
心里医生静静聆听躺在他跟前的男人,描述“亲眼目睹”的怪异现象。
“真叫人毛骨悚然。”男人犹有余悸,“就是一觉醒来,它,忽然不见了。”
某日,男人清晨起来,准备去interview。这回面试胸有成竹,政府部门早就虚位以待,一切只是程序上需要而已。
男人是本届香港大学年级荣誉毕业生。他将是位优秀的心理医生——可是,一个莫名其妙的转变,令他堕入深渊。
他住在风景优美的近郊,三层楼房的顶层,推窗外望,刚好是个水深约两三米的湖泊,面积颇大,时有水鸟栖息觅食,一片祥和,与世无争。
他是人中之凤,家境富裕,出身及背景都没话说了。女朋友念新闻系,比他第一届。在电视台实习,累了,特别爱在他窗前湖畔欣赏huáng昏日落景色。
男人道:
“我还以为自己眼花,看不真切,但那湖泊真的消失掉,湖水点滴不剩,像昨晚拔掉了塞子的浴缸,谁全流走,最后连塞子也不见了。”
眼前之事一个gān涸的巨坑。
男人伤心地望着这残局,他不明白:
“为什么我天天见着,实实在在的一样东西,忽然人间蒸发?”
心理医生顺从他的思维,问:
“之前有无半点不寻常的状况?”
“没有。是一夜之间的事。”
“唔。”医生沉吟,“比如水位开始下降,发生灾难,有工程进行,维修……之类?”
男人想了又想:
“天然湖泊,哪有工程?而且保护环境为重,谁会蓄意破坏?”
“近日可有bào风雨?”
“……上星期二或星期三下过一场豪雨。”
医生释然:
“哦,假如湖底是常年被侵蚀的石灰岩,或早已被冲击得漏dòng处处,那么一场豪雨,便如负重的骆驼背上最后一根稻糙,全然崩溃也说不定。”
医生很满意自己的推断:
“一旦穿dòng,破裂,湖水迅速自该处流gān,渗入地底,再无觅处。只剩下一个深坑吧。”
一个没有水的湖泊,也就没资格被称为“湖泊”了。
“医生,”男人无奈地诉说,“这是天文地理的常识,我怎会没想过?”
“那有什么问题?”
“事qíng并非如此简单!”
心理医生若无其事地望着病人,装作闲话家常:
“最近睡得好吗?都做些什么梦?”
“我不是做梦!”男人生气了,“我是亲身做了历史见证,那明明存在了千百年的东西,人间蒸发掉。”
男人正视心理医生:
“师兄,我也是同门、本行,我也跟你一样,是位心理医生,有没有毛病我怎么会不清楚?我找你来诉说,只不过更希望确认我说的不是一个‘梦’,而是‘事实’!”
“你还有其他发现吗?”
“当然!”
“还有些什么,是无缘无故地人间蒸发掉的呢?”
“是——”男人喉头用力一咽,“人。”
男人开始有点恐慌,有点颤抖,他坐起来,抓住医生的手。“请你相信我,我怕!”
他发现,四下有些人不见了——
他去拜访他的教授,送上花篮和水果作为毕业生的致意,但教授不见了。
声誉超卓为民请命的医生,不见了。只剩听诊的器具和未开完的药方。
一些本来在电台、电视上洪钟一样的声音,忽然噤若寒蝉,或遭中止合约,或退出江湖,就如严冬早至。
还有认识不认识的人,一个一个,下落不明。
还在吃饭的,桌上只剩碗筷。坐在沙发上休息的,只剩下个凹陷带余温的空位。人呢?睡在chuáng上、走在路上、上香致祭、给朋友写信、看电影、通着电话、著着一本书、唱着歌……三十秒之内,就蒸发了,半点风声也没有。
之后,亦失去联络,再无消息,没法解释。
他的女朋友,也是一下子就不来了,遍搜不获。如果一个人变心,必有先兆,但蒸发,像融入空气中。
男人掩面痛哭哀号:
“财富、体温、声音、文字……所有人和物,随那个美丽的湖泊不见了。”
心理医生觉得男人不但有妄想症,还严重抑郁,jīng神分裂。
“不会的。”他安慰他,“我不是活生生在你面前吗?”
“活生生的人,他体内某些东西也在不动声色地蒸发掉了。”男人愤怒,“你还没发觉吗?亏你还是优秀的专业人士,一点危机意识也没有——你本身也有病!”
医生不悦,但按捺着:
“好,你告诉我,一个好好的人,体内有些什么东西能够五段蒸发如此怪异?”
男人冷冷道:
“太多了——骨气啦、尊严啦、硬的膝盖啦、软的良心啦、挺直的脊梁啦、黑白分明的眼睛啦、义无反顾的方向感啦……还有安全和自由!”
医生微笑:
“——世上怎么会有这些东西?”
“什么?”
“你把手渗出来,抓一些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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