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离夜_李碧华【完结】(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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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人狐疑地,受催眠的,把手身在空中。

  “你抓。”

  男人的手指东抓西抓左抓右抓,企图抓住一些什么……

  “医生医生!”他蓦地惊骇叫嚷,“我的手……我的手也蒸发掉了!我的手忽然不见了!医生,救我!”

  根据“物质不灭定律”,不可能有“人间蒸发”这回事。

  男人被送进jīng神病院。

  在该处,不管你是何种原因被关,不管你正常或不正常,有病或无病,天天会被迫服用一式一样的jīng神病药物,结合搜一式一样的疗程,即使身体不适应,健康受影响,所有人,病历表上都是“疯子”。

  渐渐,里头关的真的变成疯子了。

  至于那个湖泊——

  我们几乎忘了主角。那个美丽的一夜之间不见了的湖泊,怎么会蒸发?它仍在,它就是jīng神病院中一个硕大无朋的浴池,疯子们天天跳进去泡澡。像三岁小孩一样的天真快乐无忧。

  ——只在短短的辰光里,他们明白:世上曾经有过这么一个湖泊。

  《恍惚的奶茶》李碧华

  昨天没有来。

  今天她会不会来?

  已经两点十七分了。过了午饭时间——不过有时候她来得很晚,好像是要把工作赶完了才出来吃饭,而她又很少吃“饭”。

  来了来了。阿伟见到她,笑意从心底爬上他的脸。眼睛一亮。

  她的同事,三男两女,都已经吃好,要走了。她才来。

  阿伟马上装作很随意地招呼。

  这是一家茶餐厅。在这商场,不止一家茶餐厅,也有快餐厅和麦当劳,提供纯功能xing、快捷省时、要求不高的食物。她光顾他们,一定是因为茶餐厅特有的奶茶吧?

  “要什么?”

  水牌都写着饭菜和今日介绍,视厨房买到什么新鲜的。但“茶餐”永远是:“A猪扒、Bjī扒、C雪菜ròu丝、D餐ròu蛋——米粉和公仔面。牛油方包。火腿奄列。咖啡或茶。冻饮加二元。多士加一元。改乌冬加三元。”

  “要C餐——不,还是改B吧。”想了又想,“有点咳嗽,还是要C。”

  她说话很慢,很温文。但总是改来改去,即使天天同样的四个选择,仍得考虑再三,可见为人执着,有要求,挑拣最合心水的才肯。

  阿伟撕掉他落单小本子一张又一张纸头。耐心地:

  “今天是要C吗?”

  她没有回答,只是“唔”地点头。

  阿伟把原子笔顺手cha回他那件白色的制服上衣口袋中,那儿已有数十条斑驳的蓝线,洗也洗不清——他的生活,就是那洗也洗不清的,变成灰huáng色的白上衣。

  她也爱穿白。白裙,白T恤,白上衣……很gān净,很白。人瘦,穿白不显胖,但太瘦了点。

  “又不吃饭?”阿伟搭讪,“光吃面和米粉无益的,不够营养——”

  “奶茶少奶。”她只叮嘱。

  阿伟笑:

  “我知道啦。”

  出示他的单:

  “看,一早便写定了。”

  又qiáng调:

  “我们的奶茶香浓,又提神……”

  总是他一个人很热心地自说自话。五英尺十一,得俯首逗一个冷淡的熟客闲聊,人家却目中无人。

  “喂,又‘吃柠檬’啦?”

  收银的胖萍带点妒恨地嘲笑他:“人家是秘书会计,又识电脑。人望高处,谁理睬 你?”

  阿伟狠狠瞪着她。口舌便给:

  “再嘈我qiángjian你!”

  “够胆向你梦中qíng人讲!”

  ——不是没有yù念的。

  一回她上厕所,走过湿漉漉的厨房,在女厕门外等。刚好他小便,自男厕出来,打个照面。应该马上出去开工的,但拖拖延延,从不洗手的他竟然在水龙头下慢慢洗手。他静听斯文的她的小便的声音,想象她半褪的内裤。他还卑鄙到蹲下来自木板的fèng隙偷看她的脚,忖测接着的动作……

  女厕的门打开了,他面不改容,若无其事地去落单。有点面红,有点笨拙,但没有人看得端倪。

  他自水吧取奶茶,不忘再嘱:

  “少奶。”

  把奶茶端到她桌上,忽地泼泻了。

  她皱眉。望着那个杯子。

  “是漏水?我换过一杯给你。”他殷勤地,忙把只剩大半杯的奶茶换走,换一杯满的。

  她有没有男朋友?

  间中,有类似同事的男人一起,但话不投机,阿伟听得一清二楚。

  “改天我请你去尝尝星马的‘拉茶’,好吗?”

  “我见过那些‘拉茶’,把奶茶由一个小桶自几尺高倒进另一个小桶,这样‘拉’来‘拉’去,变得不冷不热,空气那么脏,都给‘拉’到茶中去了。”

  “但‘拉茶’很香滑啊,你没试过——”男同事有点不忿。

  “我还是喜欢这儿的奶茶。”

  阿伟顿觉得她是知音,觑个空儿帮腔:

  “奶茶是煲出来的好喝,我们的师傅也‘拉’一两下,贪它的冲力,但不会表演杂技一样的。”

  男人不搭理,怪他多事。

  但她顺着话题:

  “还有那些‘飞天通菜’也像杂技呢。”

  是一个相当挑剔,颇有原则的女孩,一点点的不顺眼或不遂心,也不将就。这个花巧的男同事,觉得没趣,后来也没什么往来。

  起码,阿伟再没见他俩共坐,又放心了些。

  但正如肥萍道破:他自己是什么东西呢?一个初中毕业年近廿七的茶餐厅伙计。返中班,收晚上九点。一个月连下栏也是几千元。天天低着头打工,没有位子坐。没有女朋友。

  晚上八点半,忽然见到她。

  “咦?还没有收工?”他冲口而出亲切地问。

  “要一碗什锦面。”她没答他,“不,河粉好了。要白鱼蛋,不要咖喱。不要韭菜和猪红,怕血。”

  剩下合意的是萝卜、猪皮和面筋了。又怎算“什锦”?

  他听出她声音沙哑:

  “不舒服吗?”

  “有点发烧,但要开OT。”算是回应了他第一个问题,“四五月,特别忙,要做年结,又要清单据,埋数。好累。”

  把面端上时,他看表:

  “我们收九点。不过你慢慢吃,可以等一阵。”

  又做了一个出轨的动作,把辣油收了:

  “不要吃辣。”

  她要白鱼蛋,不知多惜身。但有个陌生人在病中那么体己,她微笑一下。

  “住得远吗?”他问,“外面下雨。”

  “南丫岛。”她一口一口细意地吃河粉,“不要紧,尾班船开十一点多。我还有些手尾要回公司做。”

  自己九点收工,好想好想送她,但又不敢。高攀不起。几番迟疑,阿伟拿一把杏色的格子雨伞放到她桌旁。是在一堆中选中,颜色最浅的。

  “这伞你用吧,我们大把,都是客人遗留下的。这把颜色好些。”又道,“奶茶是送的,给你提神,不收钱——别让老板知道。”

  “你人真好。”

  她拎起伞,大概因为病,又大概因为阿伟自己的遐思,总觉得她飘飘浮浮的像个会走的梦。

  “我叫阿伟,你呢?”

  “阿思。”

  ——是阿思?阿丝?阿C?阿施?

  阿伟直觉地认定,她是思念的“思”。

  这白色的梦走远了。

  目送她的背影,阿伟抑压他那发qíng公狗的雀跃,只是患得患失,步履轻快又沉重。万一她以后开OT,要坐尾班船,她不必孤零零了,他好希望可以送她。

  他不怕她奄尖、挑剔、执着、小眉小眼、白不粘尘——基本上,他是为了侍候她,宠坏她,所以相识。

  大雨下了一夜,庆幸借了她一把伞。

  第二天,她没有来。

  病了?休息也好。

  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奇怪,没有出现。糟了,是逃避吗?都恨自己急进,得罪了她。到底是瞧不起?阿伟怅然若失,更加自卑。

  ——直到这天,他在客人留下的报纸上,见到一段新闻:

  妙龄少女割脉自杀。

  有她的照片!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名字是施洁贞。不是思念的“思”。她姓施。

  他大吃一惊,不能反映……

  下午,她的同事在窃窃私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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