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它们走罢。”白师爷懒散地打了个呵欠,意味深长地道,“已经用不着那些废物了;把它们赶到日光下,化成血水堕入地狱了事。余下的那些财宝,便由我们两人来分。”
吴钩老汉笑着应了。
当他转过身去,似是要去执行命令般迈开脚步时,我看着他腰间的弯刀,忽然有了些不好的预感。
下一刻,我便看那老汉的身影如同迅猛的猎豹般蹿来,手中的弯刀快而狠毒地劈在了白师爷的眉心,明晃晃的刀刃上涂满的香灰扑簌簌地落到他的眼里,升腾出一股腥臭的青烟。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没有预料到背叛的白师爷瞬间盲了双眼,顶着一张流满鲜血的脸庞尖声道:“吴钩!你这是在做甚么!”
我神色一凛,也未来得及去思索吴钩老汉是恶是善,奔到角落里的神龛边抓起香炉里的灰,尽数倾倒在了白师爷的头顶。他失而复得的灵力应是还没有和这具才修复不久的身躯融合完全,吴钩老汉的动作已使我明白,隔断yīn阳的香灰是现今唯一能够拯救的法宝,容不得我再去迟疑。
“……师爷,你用千年的时间去想对付僵尸王爷的法子,却是不知老汉也在数十年间想出了对付你这个yīn桀老怪的法子。”吴钩老汉露出惋惜的神色,蹲在尖叫着翻滚的白师爷身边叹气,手中涂满香灰的弯刀已经划入了他的双眼。“没有防范便养了一匹白眼láng,是你的过错。”
还未被融合完全的灵力魂魄般从白师爷体内散出,我实在来不及去同qíng恶人,便慌忙地想要逮捕它们;可灵媒古镜却先我一步擒获,琥珀的镜面流转出些许光亮,便再没了声息。我站在它面前,已再无法窥到镜中景象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掌心轻覆在镜面上,心中莫名有了些悲戚。
薛云,你究竟是已经信了白师爷的话,一个人伶仃地投了胎,还是仍在huáng泉路上焦虑地等待着?
“白师爷,而公被你收养了这么些年,真真可以说是这世上最深知你禀xing的人了。”吴钩老汉擦拭着他的弯刀,憎恶地看着地上的白师爷,头顶恐怖的疤痕狰狞在我眼前,冷笑着道,“而公已经老了,再没有年轻的秀气模样得你喜欢,早些时候便被各种嫌弃,自不必说破了相的如今。那些个废物陪伴你千年,尚且被无qíng对待,鬼才信你会将这些财宝分给丑陋的老汉!”
地上翻滚的物事已渐渐没了声音;我不知这半盏茶的功夫前还风云得意的白师爷是不是真的死了透彻,却又隐隐有些喟然。这般失道寡助的人活到如今,已算是上天给予的最大恩赐了。
注意到吴钩老汉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我皱紧了眉,眼神下意识在身边寻找起可供利用的武器来。对付身为灵媒的白师爷,我想不出甚么好点子;然而对付吴钩这样的普通人,却不见得就必死无疑。我须得带着装有huáng泉路的灵媒古镜逃离这里,以确保幽魂之态的薛云安然无恙。
也许是我警惕的样子过于滑稽,吴钩老汉失声笑了出来,一边擦着老脸上糊着的huáng泥,一边气定神闲地道:“伢子,而公不伤你。”他说着再次抽起自己的旱烟,背着手朝门外走去,身影在清晨的曦光中露出了几分浑浊。“……只不过,你怕是也走不出去了。”
吴钩老汉消失后,看到长廊边堆积如山的破旧老油灯时,我蓦然明白了些甚么。他先前依照白师爷的吩咐来到这里,诱导那些瘴气的同时,还在西山四处倒满了凉滑的灯油。再有半晌过去,只消他划上一根火柴,这座yīn间的王邸连同里面的生灵,便都会化作huáng泉中的一缕淡烟了。
这时,原本安静下来的灵媒古镜忽然有了响动,双目流血的白师爷也撑起身子,怨毒地朝门外看了过去。
☆、彼岸花
……
耳边掠过的微风有些苍凉,那被香灰割裂的身躯在地上缓缓爬动着,像极了一条出dòng的冥蛇。虽是被吴钩老汉和我驱散了灵力,可他却还仿佛留有着报复的意念,只是那对象从害他无法登仙的僵尸王爷,变为了自己最亲近的养子。
灵媒古镜愈发颤动得剧烈,我站起身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看向白师爷的目光忽然有了一丝怜悯。
他的心虽然早已被千年来刁恶的念头玷污得漆黑无比,却始终在胸腔内鲜活地跳动着,直到方才的吴钩老汉给予了他最后一击;我似乎看到了他险些淹没山头的恨意之下那浓重的悲哀,却是不知他终究悟了没有。白师爷寂寞无常了千年,称得上是一只老智囊,可有些事,他看得并不比我清楚。
所有爱的遐思对他来说都只是奢望;他无法拥有qíng人之爱,亲人之爱亦背叛了他。现在,他应是已生无可恋了罢。
看着眼前已经出现了几条细纹的灵媒古镜,我苦笑着闭上双眼,已然把将要发生的一切在心中理清后,并不去阻拦他意图报复的步伐。不知名的安魂曲在王邸中幽幽响起,huáng泉路上空灵的梵音再度cháo水般涌来,当灵媒古镜在我面前彻底破裂,周身笼罩着浓厚戾气的僵尸王爷从碎开的琥珀中窜出时,我便知道了结局。
——若白师爷知道不论他做出何种努力,都难逃别离人间的厄运,踪迹也终将被历史抹除的话,还会选择从方才沉睡的土地中醒来么?
古镜的碎片尽数落在脚下,映出了无数张我有些憔悴的面容,以及身后那悬浮着的庞然大物。当王者之力和灵媒之力被上天的宠儿融为一体,他便不会再去畏惧这世间的任何事物;他将会代替我这个凡人的仙子来拯救一切。
已然是仙鬼模样的薛云看着我,深如碧湖的眼底没有半点波澜,目光静静地转向地上的白师爷,又转向门外吴钩老汉消失的地方。古时将军的装扮使得他看起来肃穆而庄严,像是要审问甚么一般高高地悬起身躯,手中的阔刀对准了白师爷已再无法复原的伤口。
如今的白师爷在他眼中,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蝼蚁,而门外的吴钩老汉亦然。
通天仙者的眼睛仿佛在一瞬间回到了我的眉下,吴钩老汉指使着幕客们搬运财宝的佝偻身影透过幽深的林子现到眼前,我预知到了他的命运,知道早已在白师爷的教养下变得亦人亦僵的他是断然走不出去的。他逃得过那些将他拉进腐泥里的僵尸,却逃不过薛云的制裁,马上便要自燃在山间,化为下一个轮回里的微尘了。
或许打从一开始,那个站在顶端dòng察一切的先知,便是作为旁观者的我。
灯油的味道混合着腐烂的气息从山林中飘来,我的眼前出现了星星点点的火光。或许是山里太过yīn凉的缘故,它们看起来并不凶猛,就这么温吞地烧着,直到缓缓将整座灵王府包围起来。已经碎裂的灵媒古镜仍在吟奏着huáng泉的梵音,身后的薛云自喉间发出几声低吼,像是在以王者的威风震慑着那些蠢蠢yù动的亡灵。
白师爷似乎快要承受不住僵尸王爷的戾气了;我看到他扬起头,血红一片的眼眶不知盯在哪里,像是在悼念着自己最后的时光。
薛云的刀在白师爷颈上静静地悬着,却始终没有残bào地落下去。也许是仙者的善心制约了他,也许是昔日白师爷的救命之恩与教授之恩使他不忍,那把刀终是缓缓收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深沉的瘴气,包裹在陷入囚笼的白师爷身上,一点点地吞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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