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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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尉让一个部下进虎栏看两只虎死掉没有。它们闭着眼。瞅着牙,一动不动。但是不是真死还要确认才行。shòu医打开栏门,一个二十岁刚出头的年轻士兵往前伸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战战兢兢跨进栏去。样子甚是滑稽,但没一个人笑。他用军靴后踉往虎腰那儿轻踢一脚,虎依然一动不动。又稍稍用劲往同一部位加踢一脚——虎彻底死了。另一只(母的)也同样不动。这年轻士兵牛来从未进过动物园,真老虎也是头一次看到。也是由此之故,感觉上根本就不觉得自己一伙人此时在此杀死了其老虎,而只认为自己被偶然领来与己无关的场所gān了一桩与己无关的勾当。他站在黑乎乎的血海中茫然俯视老虎的尸体。看上去死虎比活虎大出许多。为什么呢?他不得其解。

  虎栏混凝土地面沁满大猫类动物扑鼻的尿臊味儿,现在又混杂着热烘烘的血腥。虎身上仍有几个开着的枪dòng一个劲儿冒血,把他脚边流成粘糊糊的血地。他突然觉得手中的步枪又重又凉,恨不得扔开枪蹲下来把胃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吐空,那样肯定痛快。但不能吐。吐了过后要给班长打得鼻青脸肿(本人当然蒙在鼓里,其实这个士兵17个月后将在伊尔库次克附近煤矿上给苏联监兵用铁锹劈开脑袋)。他用手腕指了把额头上的汗。钢盔好像极重。蝉们似乎总算省悟,一只接一只叫了起来。不久,鸟鸣也混在里面传来。鸟的鸣声很具特征,简直像拧发条一般,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他十二岁时从北海道一个山村来到北安开拓村,一年前被征入军队,那之前一直帮父母做农活。所以大凡满洲的鸟他无所不知。

  但奇怪的是不知道如此鸣叫的鸟。莫不是在哪个笼子里叫的外国鸟?可鸣声好像就是从身旁树上传来的。他回头眯起眼睛,抬头朝鸟鸣方向看去,却一无所见。唯独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榆树把yīn凉凉的树影技在地上。

  他请示似地看着中尉的脸。中尉点下头,说可以了,命令士兵出来。中尉再次打开园内示意图。他想,虎总算收拾了。其次是豹。接下去大概是狠。还有能。大象最后再说。不过也太热了。中尉让土兵休息一会喝口水。大家喝了水壶里的水。然后扛起步枪,列队朝豹栏默默行进。不知名的鸟又从哪里的树上以果断的声音继续拧动发条。汗打湿了他们半袖军装的前胸后背。全副武装的士兵们列队行走起来,种种金属的碰撞声在无人的动物园里呢嘟嘟一阵空虚的回响。附在栏上的猴子们预测什么似地发出撕裂长空般的尖叫,急切切向这里所有动物传出警告。动物们以各自不同的方式和猴们一唱一和。láng向天长嚎,鸟奋然振翅,大动物在哪里恫吓似地猛力撞击围栏。拳形云块心血来cháo般赶来把太阳一时挡去身后。在这8月间的一个下午,人也好动物也好无不在考虑死。今天他们杀死动物,明天苏联兵杀死他们,或许。

  我们往常在同一家饭馆拥着同一张桌子说话。账单总是由她支付。饭馆里面的房间分别自成一体,说话声泄不到外面去,外面的说话声也传不进来。晚餐一晚只此一轮,因此我们可以免受任何gān扰慢慢聊到关门时间。男待者也很识趣,除去上菜其他时间尽可能不靠近桌子。她一般总是要一瓶陈年勃良第葡萄酒,且总剩下半瓶。

  “拧发条鸟?”我扬脸询问。

  “拧发条鸟?”ròu豆宏原样重复一遍,“不明白你的意思。到底要说什么呢?”

  “刚才你不是提到拧发条鸟了吗?”

  她悄然摇头。“啊,想不起来。我想我没提到什么鸟。”

  我于是放弃追问。这是习以为常的谈话方式。关于德我也没再问。

  “那么,你是生在满洲暧?”

  她再次摇头:“生在横滨。三岁时给父母带去满洲。父亲原先是shòu医学校老师,当新京那边要求为新动物园派一名主任shòu医时,他主动报了名。母亲不乐意抛弃国内生活去那种天涯海角似的地方。但父亲坚持要去。较之在日本当老师,他或许想在更广大的天地里施展身手。我当时还小,日本也罢满洲也罢哪里都无所谓。动物园里的生活我顶喜欢来着。父亲身上老是有一种动物味儿。各种动物的气味儿混在一起,每天每日都像改变香水成分似地变化不一。父亲一回家我就爬上他膝头使劲儿闻那气味儿。

  “但战局恶化周围形势不稳定之后,父亲决定把我和母亲送回日本。我们和别人一起从新京一起乘火车到朝鲜,再从那里转乘一艘专用船。这样,只父亲一人留下。在新京车站挥手告别是我见到父亲的最后一面。我从车窗探出脑袋,见父亲越来越小,一直见他在月台人群中消失。至于父亲那以后怎么样,谁都不晓得。想必给进驻的苏军捉住送往西伯利亚qiáng制劳动,和大多数人一样死在了那里,连个墓标都没有地埋在一片寒冷荒凉的土地上,成为一把枯骨。

  “新京动物园我至今仍记得清清楚楚,哪怕每一个角落都可以在脑海里推出。从一条条用路,到一头头动物。我们的宿舍位于动物园一个小区,那里gān活的人都认得我,随时随地任我自由出人,即使动物园休息的日子。”

  ròu豆宏轻轻闭上眼睛,在脑海中再现那番光景。我默默等待下文。

  “可我记忆中的动物园是否真的就是我所记忆的那个动物园,不知为什么我却没有把握。怎么说好呢,有时我觉得那实在过于鲜明了。而且越想越搞不清那种鲜明到底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我想象的结果。简直像坠入迷宫。这样的经验你可有过?”

  我没有。

  “那座动物园现在还存在于新京市?”

  “存在不存在呢,”ròu豆宏说着,用手指碰了下耳环尖,“动物园战后关闭倒听说了,至于是不是一直关到今天,我也不清楚的。”

  很长时间里赤报ròu豆兹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说话对象。我们每周相见一两次,拥着饭馆桌子jiāo谈。几次见面之后,我发现ròu豆越是个十分摘熟的听讲者。她脑袋转得快,善于通过附和和发问使谈话顺利发展下去。

  为使她不至于感到不快,每次见她我都尽量做到衣着整洁得体。刚从洗衣店回来的衬衣,色调相宜的领带,擦得捏亮的皮鞋。每次见我她都以厨师挑选菜蔬样的眼神首先将我的衣着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稍有不如意之处,她便把我直接领去jīng品专门店选购正确的西装。如果可能即让我当场换上。特别是服装方面,她不接受任何缺憾。

  这样,家里的立柜不觉之间我的衣服直线攀升。新套装新上衣新衬衫逐步然而稳固地蚕食了久美于衣裙占据的领域。立柜变得窄了,便把久美子的装进纸箱,放上防虫剂塞入壁橱。

  若她回来,必当感到纳闷,不知自己不在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花相当一些时间慢慢向ròu豆宏讲了久美子的事,告诉她自己无论如何也得救出久美子把久美子领回这里。她在桌面上支颐看了我半天。

  “那么你到底从哪里救久美子出来呢?那地方可有名字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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