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空气里搜寻合适的字眼。但根本无从觅得。空中没有,地下没有。“很远的什么地方。”我说。
ròu豆宏微微一笑,“呢,这不有点像莫扎特的《魔笛》?用魔笛和魔钟救出关在远处城堡里的公主。我嘛,最喜欢这个歌剧,看了好多好多遍。台词记得一字不差。‘我就是全国上下无人不晓的刺鸟人,就是帕帕格诺。’看过?”
我再次摇头。没看过。
“歌剧中王子和刺鸟人在三个腾云驾雾神童带领下往城堡赶去。但实际上那是昼之国与夜之国之间的一场战事。夜之国要从昼之国那里把公主夺回。哪一方是真正对的呢?主人公中途糊涂起来。谁被关,谁没被关呢?当然最后王子救出了公主,帕帕格诺救出了帕帕格娜,恶人落入地狱……”说到这里,ròu豆准用指尖轻轻捅了下眼镜框,“但是你眼下既没有刺鸟人,也没有魔笛。”
“我有井。”我说。
“如果你能把它搞到手里,”ròu豆宏悄悄打开高级手帕一般绽开微笑,“把你的井。不过,所有东西都是有价格的。”
说话说累了,或者语言迷失前进不得的时候,ròu豆宏就让我休息,而讲她自己的身世阅历。那比我的还要冗长还要曲折。况且她不按顺序讲,总是兴之所致地从这儿跑到那儿从那儿飞到这儿。年代的顺序也不加说明地任意颠倒,从未听过的人物突然作为重要角色粉墨登场。为了把握她所讲片断属于其人生哪一时期,听时必须做周密的推理,有的推理也推不出。
并且,她在讲亲自目睹qíng景的同时,又讲其并未目睹的qíng景。
他们杀了豹,杀了狠,杀了熊。she杀两头巨能最费工夫。虽然着了几十发子弹,熊们仍然凶猛地撞击围栏,向土兵毗牙咧嘴,喷涎咆哮。总的说来熊们同凡事想得开的(至少旁观如此)猫科动物不同,看样子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自己此刻被杀至死这一事实。或许由此之故,它们需花更长时间来向被称之为生命的暂定xing状况进行诀别。等到熊们好歹咽气,士兵们早已累得很不能趴在那里不动。中尉放回手枪安全栓,用军帽擦拭淌在额头的汗。深深的沉默中,几个土兵忍无可忍似地往地上大声吐了唾液。弹壳在他们脚下泽如吸剩的烟头稀稀落落散了一地。他们耳中仍有枪声回响。17个月后将在伊尔库次克煤矿里被苏联兵劈杀的那个年轻士兵从死尸背过脸去一口接一口地深呼吸。他死命把顶上喉头的呕吐感压下去。
象终归免于杀戮。实际在眼前看上去,象实在过于庞大了。在大象面前,士兵手里的步枪不过是小小的玩具而已。中尉略一沉吟,决定象就不动了。士兵听了都嘘口长气。奇异的是——也许丝毫不足为奇——他们心里全是这样想的。如此杀害栏里的动物,还不如去战场杀人痛快。纵然反过来自己被杀。
现在,纯属尸体的动物们由余役拖出shòu栏,装上车运往空dàngdàng的仓库。形状不同大小不一的动物们摆在仓库地上。见得这番作业结束,中尉返回园长室让园长在有关文书上签名。
随即士兵们站好队,一如来时带着金属声响撤了回去。杂役们开始用软管冲洗shòu栏满是黑血污的地面。墙壁上沾着的动物ròu片也被刷子刷去。作业完毕后,中国杂役问脸颊有青病的shòu医动物尸体准备如何处理。shòu医回答木出。平时动物死了都是找专于此行的人处理。但在首都煤血攻防战迫在眉睫的现在,不可能打一个电话就有人跑来抬掇动物死尸。正值盛夏,已经开始有苍蝇落得黑乎乎一堆。唯一办法是挖坑埋掉,可是现有人手显然无法挖那么大的坑。
他们对shòu医说,先生,如果能把死动物全部让给我们,一切处理包给我们好了。用车拉去郊外,处理得妥妥当当。帮忙的人也有的。不给先生添麻烦。只是我们想要动物毛皮和ròu,尤其大家想得到熊ròu。能和老虎能取药,会值几个好钱。现在倒是晚了,其实很希望只打脑袋来着,那样毛皮也会卖上好价钱,外行人才那么gān的。若是一开始就全jiāo给我们,肯定处理得更得要领。shòu医最后同意了这项jiāo易。只能jiāo给他们。不管怎么说这里是他们的国家。
一会,十米个中国人拉着几辆空板车出现了。他们从仓库拖出动物尸体,装到车上,用绳子捆了,上面盖了席子。这时间里中国人几乎没有开口,表qíng也丝毫没变。装罢车,他们拉车去了哪里。动物压得旧车发出呻吟般的吱呀声。于是,在一个炎热午后进行的这场对动物的——让中国人来说极其不得要领的——杀戮就此结束1。剩下来的只是几座清洁得gāngān净净的空shòu栏。猴子仍在亢奋地发出莫名其妙的语声。准在狭窄的围栏里气势汹汹地走来走去。鸟们绝望地扇动翅膀,羽毛拔得遍地都是。蝉也不停地叫着。
完成she杀任务的士兵们撤回司令部,留在最后的两名杂役跟随装有死动物的板车消失去了,之后,动物园便如搬走家具的房子变得空空dàngdàng。shòu医在已不出水的喷水池边沿坐下,抬头望天,望轮廓分明的白云,谛听蝉鸣。拧发条鸟已不再叫了,但shòu医没注意到。他原本就没听拧发条鸟的鸣声。听得的唯有日后将在西伯利亚煤矿被铁锹劈杀的可怜的年轻士兵。
shòu医从胸袋掏出一包cháo乎乎的香烟,抽一支叼在嘴上,擦了根火柴。点烟时,他发觉自己手在不住地微微颤抖,且怎么也控制不住,点一支烟竟用了三根火柴。这倒不是因为他感qíng受到了冲击。那么多动物转瞬之间在他眼前被“抹杀”掉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并未感到惊愕、悲哀和不满。实际上,他几乎一无所感。有的只是极度的困惑。
在此他坐了好久,坐着一边吸烟,一边设法清理自己的心qíng。他目不转睛看着膝上的双手,转而再次仰首望天。他眼睛里的世界,外表仍是往日那个世界。看不出任何变化。然而又应该与迄今为止的世界确乎有所不同。说到底,自己现在是置身于虎豹熊láng被抹杀了的世界中。那些动物今早还好端端活在这里,而下午4时的现在却已形影无存。它们被土兵们杀害了,甚至尸体都不知去向。
如此看来,这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应当有也必须有某种重大的、决定xing的差异。但他怎么也无法找出这差异。在他眼睛里世界仍是往日那个世界。致使他困惑的是他自己身上的这种无感觉,这种不曾有过的无动于衷。
接着,shòu医陡然意识到自己已彻底筋疲力尽。想来,昨晚就几乎没睡。他想,若是在一片清凉的树yīn下躺倒睡上一会——哪怕一小会——该有多妙,什么也不思不想地片刻沉入寂无声息的无意识黑暗中该有多妙!他觑了眼表。他必须为剩下的动物找到食物,必须照料一只正发高烧的沸沸。要做的事堆积如山。但不管怎样总要先睡上一觉。往下的事往下再想不迟。
shòu医走进树林,在别人看不见的糙地上仰面躺下。树明下的糙叶凉丝丝的甚是惬意。糙丛散发着儿时闻过的撩人qíng怀的气息。几匹大满洲蚂炸呜呜带着甚是了得的声音从脸上飞过。他躺着点燃第二支烟。好在手已不似刚才那么抖了。他往肺里深深吸了一口,在脑海中推出中国人在哪里一头接一头给刚刚杀掉的那许多动物剥皮卸ròu的光景。这以前shòu医也看过好几次中国人的这种cao作。他们手艺非常高超,cao作要领也无可挑剔。动物们眨眼间就皮ròu骨内股分离开来,简直像原本就是各自独立的而在某种qíng况下偶然凑了在一起。想必在我一会睡醒之时,那些ròu就摆到市场上了。现实这东西可是迅雷不及掩耳的。他拔了一把脚旁的糙。糙软软的,他在手心搓弄一会。之后炼掉烟,随着一声深深的叹息,把肺里的烟全部排到外面。一闭眼,黑暗中蚂虾的振翅声听起来比实际大得多。shòu医顿时有一种错觉,似乎癫蛤螺般大小的蚂伴在他身边团团飞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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