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躺在沙发上,仰望试fèng室暗幽幽的天花板。夜又深又重,四下静得我几乎胸口作痛。
白色的天花板,严然整个覆在房间上方的厚厚的冰盖。
我同ròu桂那个没有名字的祖父之间,存在几个奇妙的共通点,共同拥有几样东西:脸颊育德、棒球棍、拧发条鸟的鸣声。另外,ròu桂故事中出场的中尉使我想起间宫中尉。同一时期间宫中尉也在新京关东军总部服役。但现实中的间宫中尉不是财会军官,而隶属于制作地图的部门,战后没有上绞刑架(一句话,命运将死拒之门外)。而只在战斗中失去一只胳膊,后来返回日本。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挥不去指挥行刑的中尉实际就是间官中尉的印象。至少,纵然真是间宫中尉也并不奇怪。
还有那根棒球棍。ròu桂晓得我在井底放有棒球棍。所以棒球棍图像才有可能与“拧发条鸟”一词同样随后“侵蚀”他的故事。问题是即便果真如此,关于棒球根也有无法简单解释清楚的部分。那个在门窗紧闭的集体宿舍门口抡起棒球棍打我的吉他盒汉子……他在札幌一家酒吧用烛火灼烧掌心,后来用棒球棍打我——又被我用棒球棍还击——并将棒球棍传递到我手里。
为什么我脸颊非得烙上一块其色其形均同ròu桂祖父的一样的搞不可呢?莫非是我的存在“侵蚀”他们故事的结果?shòu医脸颊事实上真有病不成?不过ròu豆蔻完全没有就她父亲向我编织谎言的必要。别的且不说,ròu豆蔻所以在新宿街头“发现”
我,无非因为我们两人共有那块病。事qíng简直像三次元智力测验题一样纵横jiāo错难解难分。
在那里,真实的未必是事实,事实未必真实。
我从沙发起身,再次走进ròu桂的小房间,坐在桌前凝视电脑荧屏。ròu桂大概在那里。他沉默的语言在那里化为若gān故事在蠕动在呼吸,在思考在求索,在生长在发热。然而荧屏在我面前如月亮般死气沉沉,其存在之根消失在迷宫样的森林中。这正方形玻璃荧屏,及其背后应有的ròu桂,已无意向我讲述下文。
30房子不可信赖 (笠原May视点之六)
还好吗?
上次信中最后,我写道想向你抒发条鸟说的好像基本都说完了,口气很像是“至此为止”。
是不是?但过几天这个那个地一想,觉得最好再向你写上一点。所以再次半夜里蟑螂似地患急舅舅爬起来,对着桌子写这封信。
也不知为什么,近来总是想富胁一家——想过去住在那座空房子里后来因债台高筑而在哪里全体自杀了的可怜的宫胁一家。记得报道说只有最上边的女孩没死,至今下落不明……无论做工还是在饭堂吃饭,抑或在宿舍听着音乐看书,那一家子总是无端地一下浮上脑海。
虽说不至于缠住不放,但只要脑袋里稍有一点点fèng隙(实际上到处都是fèng隙),就从中吱溜一声钻进来,恰似从窗口进来huáng火的烟,要持续好大一阵子。这一两个星期每每如此。
我生下来就一直住在那里,一直隔胡同望那座房屋。因为我房间窗口正对着它。我是上小学后有自己房间的,那时官胁家就已经盖新房住进去了。那里常有人影闪动,天气晴朗的日子有很多很多衣服晾出,两个女孩在院子里大声呼唤黑毛大láng狗的名字(名字现在横竖记不起来了)。太阳一落,窗口便腾起温馨的灯光。时间一晚,灯光就一个接一个消失不见。
上面的女孩学弹钢琴,下面的女孩学拉小提琴(上面的女孩比我大,下面的比我小)。过生日和圣诞节有晚会什么的举行,满满一屋子朋友反正很热闹。那qíng景只看得废墟般寂静的空房子的人恐怕是无法想象的,我想。
休息的日子主人时常修剪院里的花木。宫胁家的主人似乎非常喜欢清扫承雨槽、领狗散步、给汽车打错,喜欢做这类花时间的手工活。至于人家为什么会喜欢上这种不胜其烦的玩艺儿,我是永远理解不了,但那终归属于别人的自由,而且一家里边有一两个这样的人肯定不坏。还有,那一家子都好像爱好滑雪,一到冬天就把滑雪板绑上很大汽车的车顶欢天喜地跑去哪里(我可半点也不中意滑雪,这个先不提)。
这么一说,听起来很像是随便哪里都可见到的普普通通的幸福家庭。也不光是听起来,实际上也的的确确是随处可见的极为普通的幸福家庭。那里边压根儿就不存在“奇怪呀到底怎么回事呢”那类令人皱眉头歪脖子的问题。
周围人都暗地里卿卿喳喳议论,说什么“那么怕人的地方就算白给盖一座房子也不稀罕住”。可是宫胁一家——上面已经说了——都美满得足可画进画里装进画框掸一弹挂在墙上。
一家人过得那么平和美满,简直像童话中“那以后大家都过得很幸福”的尾声。起码看上去比我家幸福10倍。时常在门口见面的两个女孩也都让人觉得愉快。我常想要是自己有那样的姐妹该多好。总之印象中那一家人总是笑声不断,甚至狗都一起笑。
我做梦都没想到,如此场景居然会一下子中断得利利索索。一天注意到时,那里的人(包括德国láng狗)像被一阵大风刮跑似地忽然无影无踪,唯独房子剩下没动。一段时间里——大约一个星期吧——左邻右舍谁也没注意到宫胁一家的失踪。我见晚上也没灯光亮便觉得有些奇怪,但转念一想,以为一家人又像往常一样外出旅行了。后来母亲不知从哪里听说官胁一家好像“夜逃”了。记得我不大清楚“夜逃”是怎么回事,还问过这个词的含义。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蒸发”了。
夜逃也罢蒸发也罢,住的人一旦消失,宫胁家房子给人的印象开始变得不同起来,不同得令人不可思议。那以前我没看过空屋,闹不清一般空屋外观上究竟是怎么一个东西。不过感觉上觉得所谓空屋必定像被遗弃的狗或像蜕下来的空壳一样凄凉一样疲惫。但官胁家那座空屋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根本不给人以“疲惫”之感。宫胁刚刚离去,那房子便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仿佛在说“什么官胁某某已跟我毫无gān系”。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活像忘恩负义的傻狗。总之,那房子在与宫胁离去的同时就陡然变成同富胁一家幸福时光毫无关系的“自成一体的空屋”。我觉得事qíng原本不应是这个样子,房子在和宫胁家在一起时也应该过得变开心的嘛。被打扫得仔仔细细,何况毕竟是宫胁建造起来的。你不这么认为?房子那东西可真让人信赖不得。
你也知道,那房子后来再无人住,沾满鸟粪,被彻底弃置一旁。我从自己房间窗口望那空屋望了好几年。对着桌子学习或装作学习时不时地瞧它一眼,晴天也好雨天也好下雪也好刮风也好。毕竟近在窗外,一抬眼自然看到。也真是奇怪,眼睛竟没有办法从那里移开。甚至时不时臂肘支在桌面呆怔怔看上30分钟之久。怎么说呢,不久之前那里还洋溢着欢声笑语,雪白的洗涤物还像电视上的洗衣粉广告一样呼啦啦迎风招展(宫胁太太喜欢洗衣服的程度无论怎么看都在一般人之上,即使算不得“异常”)。不料刹那间便一切不翼而飞,庭院里满目杂糙,谁都不再记起官胁一家的幸福时光。对此我实在觉得莫名其妙。
52书库推荐浏览: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