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拐角。我的脏网球鞋无声地踏着铺满地毯的走廊。不闻人语不闻音乐不闻电视机声。空调机换气扇电梯声也听不见。宾馆安静得犹被时间遗忘的废墟。我拐过好些拐角走过好些门前。有几条叉路,每次我都选择右侧的。这样,在我想返回的时候,只要向左向左即可回到原来房间。方向感已dàng然无存。弄不清自己是朝着什么前进。房间号的排列顺序颠三倒四乱七八糟,毫无用场,还没等记忆便已纷纷滑出意识不见。不时觉得有和上次相同的房号出现。我站在走廊正中调整呼吸。难道我像迷失在森林中那样在同一地方团团打转吗?
正当我茫然仁立时,远处传来似曾听过的声音。chuī口哨的男侍。口哨chuī得有板有眼。chuī得如此漂亮的别无他人。他仍如上次在chuī罗西尼的《贼喜鹊》序曲。那旋律并不容易用来chuī口哨,他却chuī得稀洒自如。我沿走廊朝口哨方向前进。口哨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大概他沿走廊朝这边走来。我找一根柱子躲在yīn影里。
chuī口哨的男待手托银盘,上面同样放着 Catty Sark和冰筒和玻璃杯。男待目现正前方,以仿佛陶醉于自家口哨的神qíng——从我面前快步走过,看也没看我一眼。样子似乎在说正在争分夺秒。一切都一成本变,我想。ròu体仿佛被时间的逆流冲回。
我立即尾随男侍。银盘随着口哨不无惬意地一摇一闪,明晃晃反she无花板的灯光。《贼喜鹊》的旋律咒语一般无数遍周而复始。《赋喜鹊》究竟是怎样一部歌剧呢?我所知道的仅仅是其序曲单纯的旋律和离奇的剧名。小时候家里有托斯卡尼尼指挥的这一序曲的唱片。较之库拉乌迪奥·阿巴特那充满青chūn活力和现代感的流畅华丽的演奏,托斯卡尼尼的则令人热血沸腾跃跃yù试,就像经过一场激烈格斗之后把qiáng敌qiáng压在身下而即将开始慢慢绞杀。但《贼喜鹊》果真说的是偷东西的喜鹊吗?等一切水落石出,我要去图书馆查查音乐辞曲才是。如果有全曲唱片卖,不妨买来听听。嗅,怎么样呢,届时我也许失去兴致。
chuī口哨的男侍如机器人一样稳稳当当正步前行,我稍拉开一点距离跟在后面。他去哪里不想我也知道:他准备给208房间送新的 Catty Sark和冰筒。实际上男侍站定的地方也是?
208门前。他把盘子换到左手,确认门牌号,伸腰端正姿势,事务xing地敲门。三下,又三下。
听不清里面有无回音。我躲在花瓶后面窥着男待动静。时间在流逝。但男侍简直像考验忍耐力极限直立在门前凝然不动。不再敲门,静等门打开。一会儿,祈愿大约传到了里面,门从内侧打开一条小fèng。
34让别人想象 (剥皮鲍里斯故事的继续)
鲍里斯没有失约。我们被赋予部分自治权,重新设置了由日本俘虏兵代表组成的委员会,由中校领导。以前那种俄国看守和警卫bào行被禁止,所内治安由委员会负责。新政治督导员的(即鲍里斯的)表面姿态是:只要不闹事和完成生产定额,其他事不加gān涉。这种看上去堪称民主的改革,对我们俘虏自然是一大喜讯。
可是事qíng没那么简单。我们——包括我在内——由于过于欢迎改革而放松了警惕,未能看穿改革背后鲍里斯的yīn谋诡计。
新上任的政治督导员在以秘密警察为后盾的鲍里斯面前完全抬不起头,于是鲍里斯趁机将收容所和煤矿镇变成自己为所yù为的领地。yīn谋与恐怖在这里成了家常便饭。鲍里斯从囚犯和看守中挑选出残忍而魁梧的人加以训练(这地方不缺少此类人),组成近卫队一样的团伙。他们武装以枪、刀、尖镐,按鲍里斯的命令对不从其意的人进行威胁、伤害或者有时拉去哪里打杀。任何人对他们都无能为力。军方派来负责煤矿警备的一个连队,也对这伙人的胡作非为样作不知。那时就连军队也无法轻易对鲍里斯下手了。军方只在后头悠然负责车站和兵营附近的警备,对于煤矿和收容所里发生的事qíng基本采取视而不见的态度。
近卫队团伙里特别得鲍里斯青睐的,是一个被称为“塔尔塔尔”的蒙古囚犯出身的人,他总是如影随形不离鲍里斯屁股后。“塔尔塔尔”据说原是蒙古摔跤冠军,右脸颊有块紧绷得变形的火烧伤疤,乃是拷打遗痕。鲍里斯如今已脱去囚服,住进整洁漂亮的公房,将女囚轮流当女佣使用。
据尼古拉讲(他愈发沉默寡言),他认识的几个俄国人夜里人不知鬼不觉地失踪了。对外说是下落不明或作为事故处理,而实际上无疑是给鲍里斯的爪牙悄悄“gān掉了”。人们只要对鲍里斯的意向、命令稍有不从便临生命危险。有几个人向党中央上告这里的不正当行为,结果因事qíng败露而失踪。“听说为了杀一做百。那些家伙连七岁小孩都不放过,”尼古拉脸色发青地偷偷告诉我,“而且是在父母面前活活打死的。”
鲍里斯起始没有对日本人地区如此凶相毕露。他首先要完全控制那里的俄国人,全力巩固自己的地盘,那期间日本人的事jiāo由日本人自己管。因此,变革后最初几个月我们得以品尝短暂的安稳。对我们来说,那真是一段风平làng静的日子。劳动qiáng度由于委员会的要求而多少有所减轻,也无须再害怕看守的bào力。我们中间甚至到这里以来第~次萌生了希望。大家认为事qíng有了些许好转。
当然,这数月蜜月时间里鲍里斯对我们也并非放任不管。他悄悄然而稳稳地埋下了基石——鲍里斯逐个威胁或收买日本人委员会成员,暗地里一步步使委员会处于地控制之下。但由于他推进得非常谨慎,避免使用露骨的bào力,因而我们完全没有觉察到他的用心。觉察到时一切都已经晚了。就是说,鲍里斯在自治名义下使众人麻痹大意,从而更有成效地确立了他铁一样的独裁体制。其计算恶魔一般jīng确而冷静。不错,无谓而无用的bào力是从我们身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基于冷酷计算的新型bào力。
他大约花半年时间确立坚如磐石的独裁王国,其后回过头来镇压我们日本俘虏。中校因在几个问题上代表日本俘虏兵利益同鲍里斯针锋相对而被其除掉。那时委员会里不仰鲍里斯鼻息的人便只剩中校及其几个同伴。中校夜里被人按住手脚扼住喉咙,用湿手巾蒙在脸上窒息而死。那当然是按鲍里斯命令gān的。他命令委员会指使日本人杀害了中校。中校的死被作为病死简单了结。
我们晓得谁直接下的手,但不能说出口。因为当时便已有鲍里斯的特务潜入我们中间,无法在人前随便开口。中校遇害之后,日本人委员会的委员长通过互选由对鲍里斯言听计从的人接任。
劳动环境也由于委员会的变质而逐步恶化,终归一切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为了换取自治,我们曾向鲍里斯保证过生产定额。而这对我们渐渐成了沉重负荷。定额被以各种名义步步升级,结果我们的劳动比以前更为不堪忍受。事故增加,许多人成为野蛮采煤的牺牲品而徒然抛骨异乡。所谓自治云云,说到底无非以前由俄国人负责的劳务管理改由日本人自己担当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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