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俘虏之间的不满qíng绪与日俱增。以往平分苦难的小社会里产生了不公平感,产生了深深的怨恨和猜疑。为鲍里斯效命的人分得较轻劳动和好处;其他人则必须忍受以死为邻的残酷生活。但没有人敢大声抱怨。因为明显的反抗即意味着死。很可能被关进奇冷的惩罚室因冻伤和营养失调而丧命,或者夜里睡着时被“暗杀队”用湿毛巾捂在脸上,抑或在矿井gān活时被人从背后用洋镐劈开脑袋扔进竖井。黑暗的矿井深处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不觉之间某某人消失不见。
我不能不感到自己负有将中校引见给鲍里斯的责任。当然即使我不参与,鲍里斯也会通过别的渠道打入我们中间,迟早会出现同样qíng况。但这并不等于说我可以多少减轻一点内心痛楚。我那时判断失误,自以为得意地gān了错事。
一天,我忽然被叫到鲍里斯作为事务所使用的建筑物里。已许久没见鲍里斯了。他像在站长室见到时那样坐在桌子前喝茶,背后依然屏风般站着腰cha一支大自动手枪的塔尔塔尔。
我一进去,鲍里斯回头示意蒙古人出去。于是只剩我们两人。
“怎么样,间宫中尉,我是言而有信的,是吧?”
是的,我回答。不错,他是言而有信,很遗憾,他并非说谎。他向我许下的诺言确实实现了,一如同恶魔的qíng和。
“你们获得了自治,我获得了权力。”鲍里斯大大摊开两手笑嘻嘻地说,“所谓各取所需。
采煤量也比以前增加了,莫斯科也高兴。皆大欢喜,无可挑剔。所以,我非常感谢你这位中介人,并想实际给你一个报答。”
用不着感谢,也不必报答。我说。
“我们早有jiāo往,大可不必那么冷若冰霜嘛!”鲍里斯边笑边道,“开门见山地说,可以的话,我打算把你作为部下收在身边。就是说,想请你在此协助我工作。这个地方遗憾的是能动脑思考的人实在少而又少。依我之见,你虽然胳膊只有一只,脑袋却很够用。所以只要你肯当我秘书一类的角色,作为我非常求之不得,可以为你提供最大限度的方便使你在此快活度日。你肯定能久活下去甚至可以返回日本。在这地方跟着我绝对没亏吃。”
一般qíng况下,对此我想必一口回绝。我无意当鲍里斯的噗呼出卖同伴只求自己一人享福。
假如因拒绝而被鲍里斯杀了,对于我莫如说正中下怀。但那时我脑袋里产生了一个计划。
“那么我做什么样的工作好呢?”我问。
鲍里斯jiāo给我的工作不那么简单,必须处理的杂务堆积如山。最重要的是为鲍里斯管理个人财产。鲍里斯将莫斯科国际红十字会送来的食品衣物以及医药的一部分(约占总数的四成之多)贪污下来运进秘密仓库,之后到处抛售。他还将部分原煤用货车运往别处,通过地下渠道流出。燃料慢xing短缺,供不应求。他收买了铁道工作人员和站长,足可以为私人生意随心所yù调用火车。负责警备的部队也因得了食物金钱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于有这种“营业”,他已经积累了惊人数额的财产。他向我解释说以后将作秘密警察活动资金之用。说他们本身的活动需要不便留下正式记录的大量资金,而他自己就是在此秘密筹资。但那是谎言。
当然,其中极小一部分或许上jiāo给了莫斯科,但绝大部分我坚信都已变为其个人资产。详细的我不清楚,但qíng况似乎是
他将这笔钱通过秘密渠道汇往外国银行上的账户,或者换成金子。
不知什么缘故,他好像彻底信任我这个人,根本不担心我会把它的秘密泄露出去,现在想来都觉不可思议。对于俄国人及其他白人,他总是疑神疑鬼,严加防范,而对蒙古人和日本人则莫如说怀有百分之百的依赖感。也许认为我即使泄秘也别无损害。说到底,我究竟又能向谁道穿他的秘密呢?我身边清一色是鲍里斯的爪牙,而这些人无不从鲍里斯的营私舞弊中捞得残羹剩饭。由于他贪污占用食品药品中饱私囊而遭受涂炭之苦以至丧生殒命的是软弱无力的囚犯和俘虏。况且所有邮件都受检查,禁止同外界接触。
总而言之,我热心而忠实地履行鲍里斯秘书一职。我将他混乱不堪的账簿和库存目录—一加以清理,物品和资金流向也弄得有条不紊一目了然。我分门别类地造册登记,以便马上可以查出何物何款在何处数量多少以及升值动向如何。我把他收买的人列了个长长的一览表,计算出其“所需经费”。我从早到晚为他忙个不停。结果使我原本不多的朋友统统弃我而去。人们认为我已沦为鲍里斯的忠实走卒,为人一钱不值,当然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可叹的是,纵使现在他们恐怕也在这样看我)。尼古拉也跟我再无二话。以前要好的两三个日本俘虏也对我避而远之。相反也有人因我得鲍里斯赏识而朝我接近,但我这方面又拒之门外。
这样,我在收容所里愈发孤立和孤独起来。我所以免于被杀,无非因为我有鲍里斯这个后台。
我被鲍里斯视为至宝,杀了我不可能简单了事。人们完全知道鲍里斯会在必要qíng况下变得如何残忍。其有名的剥皮qíng节在这里也成了传奇。
但,我越是在收容所里孤立,鲍里斯越是对我信任。对我井井有条手段高明的工作qíng况啧啧称赞,大为满足。
“真是了不起!只要有众多你这样的日本人,日本早晚会从战败混乱中崛起。可是苏联不行。很遗憾,几乎没有希望。沙皇
时代还多少好一点,至少沙皇不必—一动脑考虑繁琐的是是非非。我们列宁从马克思理论中搬出自己能够理解一部分为己所用,我们斯大林从列宁理论中搬出自己能够理解的部分——量少得可怜——为己所用。而在这个国家里,理解范围越窄的家伙越能执掌大权,愈窄愈妙。
记住,间官中尉,在这个国家求生手段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要想象。想象的俄罗斯人必遭灭顶之灾。我当然不想象。我的工作是让别人想象,这是我的衣食之源。这点你最好牢牢记住。
至少在这里的时间里你要想象什么,就想起我的脸来,并提醒自己这可不成这要掉脑袋的。
这是我的无价忠告:想象让别人去想!”
如此转眼过去半年。到1947年秋末,我于他已经成了必不可少的存在。我负责他活动的实务xing部分“塔尔塔尔”和近卫队负责bào力部分。鲍里斯仍未被莫斯科秘密警察召回。但此时他看样子已不怎么想回莫斯科了。他在收容所和煤矿中建立了属于他自己的坚不可摧的王国,在此他活得畅快淋漓。他可以在qiáng有力的私家军队保护下,四平八稳地积蓄财产。说不走莫斯科上层也有意不把他叫回中央,而将他放在这里巩固西伯利亚统治地盘。莫斯科同鲍里斯之间有频繁的信件往来。当然不是邮寄,而由密使乘火车—一送达。密使们个个牛高马大,眼神冷若冰霜。他们一进门,室内温度都骤然下降。
与此同时,从事劳动的囚犯们死亡率依然居高不下,其尸体一如从前被一个个投入竖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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