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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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0分钟后电话铃再度响起。这回我没提听筒。铃声响了15次,止息了。止息后,冰冷的沉默深深压将下来。

  快两点时,我翻过预制块院墙,跳进胡同。说是胡同,其实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胡同,不过是别无其他称呼的代名词罢了。准确说来,连道路都算不上的。道路乃是一种通道,有入口有出口,顺其而行即可抵达某一场所。然这条胡同却一无人口二无出口,两头不通,甚至死胡同都当之有愧。因为死胡同至少有个人口。附近人们只不过故且称其为胡同罢了。胡同飞针走线似地穿过各家后院,长约二百米。

  路面虽有一米多一点宽,但由于围墙外占,加之墙上放了诸多杂物,致使好几处须例起身子方得通过。

  听人说��说的人是我舅舅,他以惊人低的租金将房子租给我们��胡同也曾有过入口出口,作为捷径发挥过连接此路与彼路的功能。但随着经济起飞,原为空地的地方建起了新的住宅之后,路面受压被挤,骤然变窄起来。而居民们也不喜欢别人在自家前檐后院出出入人,小径便被封死了。起始只是不甚起眼的掩体样的东西挡人视线,后来有户人家扩展院落,索xing用预制墙将一端人口堵得严严实实,进而两相呼应似地另一端入口也被牢不可破的粗铁丝网封死,狗都休想通过。

  居民们本来就很少利用这条通道,堵住两端也无人说三道四,何况又利于防盗。因此,如今这条通道严然被废弃的运河无人光顾,唯一作用便是作为缓冲地带将住宅与住宅分隔开来,路面杂糙丛生,处处挂满粘乎乎的蜘蛛网。

  妻是出于什么目的数次出入这种地方的,我全然揣度不出,连我以前也仅仅踏入这“胡同”两次。再说久美子原本就讨厌蜘蛛。也罢,我想,既然久美子下令找猫,找就是。较之守在家中等电话铃响,如此在外面四下游逛要快活许多。

  初夏异常亮丽的阳光,将头顶树枝的前影斑斑驳驳印在地上。无风,树影看上去竟如生来便固定于地表的斑痕。周围间无声息,仿佛糙叶在阳光下呼吸的声音都可听到。天空漂浮着几片不大的云絮,鲜明而简洁,宛如中世纪铜版画上的背景。

  目力所及,所有物象无不历历然轮廓分明,竟使我感觉自家ròu体似乎成了虚无缥缈的什么物件,且热得出奇。

  我穿的是T恤,薄布裤和网球鞋。但头顶太阳行走多时,腋下胸口还是津津地沁出汗来。T恤和裤子都是早上从塞满夏令衣物的箱子刚刚拉出来的,卫生球味儿直呛鼻孔。

  四周房屋有的是原有的,有的是新建的,二者判然有别。新房一般较小,院子也窄,晾衣竿有的甚至伸进胡同,须不时在毛巾衬衣chuáng单的队列中穿梭般前行。房檐下间或清晰地传来电视和水冲厕所的声响,或飘来烧咖啡的气味。

  相形之下,原有老房则几乎感受不出生活气息,院墙为掩人视线栽植的各种灌木和贝家圆柏,搭配得恰到好处。透过间隙可以窥见jīng心修整过的舒展的庭园。

  一家后院墙角孤零零扔着一棵早已枯焦的圣诞树。还有一家院里摆着种类齐全的儿童玩具:三轮车、套圈、塑料剑、皮球。鱼形偶人、小棒球棍,应有尽有,严然若gān男女以此来传达他们对少年时光的留恋之qíng。也有的院子里安有篮球架。还有的摆有花园椅和瓷桌。白色的花园椅怕是闲置了好些个月(或好些年),上面满是灰尘。桌上粘着被雨打落的紫色的木兰花瓣。

  还有一家,可以透过铝合金玻璃窗一览居室内部:一套皮沙发,~台大画面电视,一个博古架(上面有热带鱼水箱和两个什么奖杯),一盏装饰xing落地灯,严然电视剧中一组完整的道具。另一院落里有座养大狗用的偌大狗舍,里面却不见有狗,门大敞四开。粗铁丝网胀鼓鼓的,大约有人从里面凭靠了数月之久。

  久美子说的空屋在这有狗舍人家的稍前一点。是空屋这点一目了然,而且并非空两三个月那种一般的空。其实房子式样颇新,双层,唯独关得风雨不透的木板套窗显得格外旧,二楼窗外的铁栏杆也生出一层红锈。院落不大,安放着显然是展翅飞鸟形状的石雕。石雕鸟坐在齐胸高的台座上,周围是气势蓬勃的杂糙,尤其是高个子的“长jīng泡立糙”,尖头已触到了鸟爪。鸟��是何种属我固然不晓��看上去是在为尽早尽快逃离这难受的场所而展翅yù飞。除此石雕,院里再无像样的装饰。房檐下堆着几把旧塑料花园椅。旁边,山杜鹃缀着色彩鲜艳但又无端缺乏实在感的红花。此外便是满目杂糙了。

  我靠着齐胸高的铁丝篱笆把这院子看了好一会。院子看来的确符合猫的口味,却不见猫,唯见房脊电视天线上落有一只鸽子在向四周播送单调的鸣声。石雕鸟则把姿影投在茂密的杂糙叶片上,于是影子被弄得支离破碎。

  我从衣袋掏出柠檬糖,剥开纸投进嘴里。烟固然借辞职之机戒掉了,结果这柠檬糖便不得离手。“柠檬糖中毒”,妻说,“几天就满口虫牙/而我却yù罢不能。

  在我看院子时间里,鸽子始终站在天线上犹如办事员给~叠传票打编号一般以同样的调门有板有眼叫个不停。我已记不清在铁丝篱笆上靠了多久,只记得柠檬糖在口中变得甚是甜腻而被我将剩下的一半吐在地上。之后我重新将视线投回石雕鸟。这工夫,像有人从背后叫我。

  一回头,见对面人家后院站着一个女孩,个子不高,头发梳成了马尾巴,戴一副米huáng框深色太阳镜,穿一件天蓝色无袖T恤。从中探出的两条细细的胳膊,梅雨季节未过便已晒得完美动 人n她一只手cha进短裤袋,一只手扶着齐胸高的对开竹门并不安稳地支撑着身体,跟我相距不过一米左右。

  “热啊!”女孩对我说。

  “是热。”我附和道。

  如此寒暄完毕,她以同样姿势看了我一会,然后从短裤袋掏出一盒短支“希望”,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嘴很小,上唇有点儿肿。她以熟练的手势擦了根火柴,点燃香烟。女孩低头时,可以清晰看到她的身形。身很漂亮,光溜溜的,仿佛刚刚生成。

  短短的茸毛在单薄的耳轮边缘闪着光。

  女孩将火柴杆扔在地上,撅起嘴唇吐了口烟,突然想起似地抬眼看着我。镜片颜色太深,加上有反光功能,无法透视里边的眼睛。

  “附近的?”女孩问。

  “是啊。”我想指一下自家方位,却又搞不准究竟位于哪个方向。来时拐了好几个弯,且弯的角度均很奇妙。遂虚晃一枪,随便指了个方向。

  “找猫。”我在裤子上蹭着出汗的手心,辩解似地说道,“一个星期没回家了。

  有人在这边看见过。”

  “什么样的?”

  “大公猫。褐色花纹,尾巴尖有点儿弯曲,还秃了。”

  “名字?”

  “阿升。”我回答,“绵谷·升。”

  “就猫来说,名字倒蛮气派。”

  “老婆哥哥的名字。感觉上类似,就开玩笑叫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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