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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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继而,绵谷升面部开始约略出现奇妙的变化:一点点变红,且红得不可思议,几处红得不可再红,几处没得不可再减,其余部位则莫名其妙白里泛青。这令我联想起多种落叶树和常青树肆意jiāo织因而色彩一片斑斓的暮秋山林。

  不久,绵谷升默默离座,从衣袋掏出太阳镜戴上。脸色仍那么离奇地一片斑斓。那斑斓说不定在他脸上永远定居下去。加纳马尔他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兀自坐在那里。我佯装不知。看样子,绵谷升想向我说什么,但终归转念作罢。他悄然离桌消失。

  绵谷升走后,我和加纳马尔他好一会没开口。我极端地累。男传走来问我换杯咖啡如何,我说不必了。加纳马尔他把桌上的红帽拿在手上,盯视两三分钟,放在身旁椅子上。

  目中一股苦味。我喝口杯里的水,想把苦味冲掉,但无济于事。

  片刻,加纳马尔地开口了:“qíng绪这东西,有时是需要向外释放的。不然会在体内沉淀下来。想说的倾吐一空,心里畅快了吧?”

  ‘够多少少。”我说,“但什么也没解决,什么也没完结。”

  “您是不喜欢绵谷升先生吧?”

  “跟这小子说话,每次都搞得我失魂落魄,周围无论什么都显得虚无缥缈,大凡眼睛看到的,全都好像没了形体。而自己又很难用语言准确述说何以如此。由于这个缘故,我往往说出不应是我说的话,做出不应是我做的事,事后心里窝囊得不行。如能再不同这小子见面,实在谢天谢地。”

  加纳马尔他连连摇头:“遗憾的是,往后您恐怕要和绵谷升先生见面不止一次。这是不可回避的。”

  想必如她所言。同此人怕是很难一刀两断。

  我拿过桌面上的杯,又喝了口水。那股不好的味道不知从何而来。

  “不过有一点我想问问:在这件事上,你是站在哪一边的呢?绵谷升那边,还是我这边?”我这样向加纳马尔他问道。

  加纳马尔他两肘支在桌面,双手合在脸前。‘咽边也不妨。”她说,“因为这里没有可称为‘边’的东西。不存在那种东西。不属于分上下、有左右、分表里那类问题,冈田先生。”

  “活像说禅。以思维方式而言自然有趣,但这本身等于什么也没说。”

  她点下头,把合在脸前的双手约拉开5厘米,角度稍稍斜向我这边。手的形状很好看。

  “不错,我说的是叫人摸不着头脑,你生气也理所当然。问题是我现在即便告诉你什么,现实中恐也毫无用处。不但无用,还可能弄巧成拙。这件事,只能以你自身的力以你自己的手取胜。”

  “野生王国。”我微笑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正是,”加纳马尔他说,“完全如此。”言毕,简直像回收什么人遗物似地轻轻抓起手袋,戴上红塑料帽。而一戴帽,加纳马尔他便漾出时间就此告一段落那样不可思议的氛围。

  加纳马尔他离去后,我半想不想地一个人久坐不动。因为起身也全然想不出该去哪里。

  但又不能永远在此呆坐下去。大约二十分钟后,我付罢三个人的账款走出咖啡屋。两人终归谁也没付账。

  4失却的宠幸 意识娼妇

  回家窥看信箱,里面一封厚厚的信。间宫中尉来的。信封照例是一手考究的毛笔字,黑黑地写着我的姓名住址。我先换衣服去浴室洗把脸,进厨房喝两杯冷水,喘口气,然后剪开信封。

  薄薄的信笺上,间官中尉用自来水笔满满写着小字。一共怕有10张。我啪啪啦啦翻了翻,又装回信封。要读这么长的信是有点太累了,也没了注意力。眼睛从一行行亲笔字大致一扫,竟忧愤一群奇形怪状的蓝色小爬虫。且脑袋里再次微微回响绵谷升的语声。

  我躺在按发上,不思不想合起眼睛。所谓不思不想,对此时的我来说并非什么难事,只消对各种事qíng各想一点,各想一点之后直接弃置空中即可达此目的。

  决心阅读间宫中尉的来信,已是傍晚快5点的事了。我靠柱坐在檐廊,从信封取出信笺。

  第一张满纸是时令寒暄和对日前来访的谢意,以及坐了那么长时间说了那么多废话等一大堆道歉文字。间官中尉这人极其注重礼节,毕竟是从礼节占日常生活很重要一部分那一时代活过来的。这部分我一眼带过,转人下负。

  “开场白过于冗长,尚希见谅,”间宫中尉写道,“这次所以不揣冒昧不顾打扰给您写这封信,目的在于想请您理解我日前所说的那些,既非无中生有,也不是老年人添枝加叶的旧话重提,而是每个细节都无不确凿无误的事实。如您所知,战争已过去很多岁月了,记忆这东西也自然随之变质。犹如人将变老,记忆和qíng思亦会老化。然而其中有的qíng思是绝不至于老化的,有的记忆是绝不至于褪色的。

  “直至现今现在,除了您我还没对任何人提起这段往事。在世间大多数人听来,我的这段往事也许带有荒唐无稽胡骗乱造意味。因为多数人总是将自己理解范围以外的事物统统作为不合qíng理作为无考虑价值的东西嗤之以鼻以至抹杀。甚至作为我,也但愿这段往事纯属荒唐无稽的胡编乱造,但愿那是自己的误会或仅仅是臆想是梦幻。我所以苟且活至今日,便是因为总是这样地一厢qíng愿。我三番五次地试图说服自己,告诉自己那是想入非非是某种误会。可是每当我力图将这段记忆qiáng行推入黑暗之时,它却一次比一次更顽qiáng更鲜明地卷土重来。进而犹癌细胞一般在我的意识中扎根并深深侵蚀我的肌体。

  “至今我也能历历如昨地记起每一个细节。甚至可以抓把沙糙嗅其气味,可以想出天空浮云的形状,可以在脸颊感觉出挟带沙尘的gān风。对我来说,其后自己身上发生的种种事qíng倒近乎似梦非梦的荒诞臆想。

  “堪可称为我自身属物那样的人生jīnggān,早已僵冻和焚毁在无边无际无遮无拦的外蒙荒原之中。那以后我越过国境线在同攻来的苏军坦克部队展开的座战中失去一只手臂,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亚收容所里饱尝了超出想象的艰辛,回国后作为一名高中社会课教员供职三十余载。之后躬耕田城,孤身至今。然这些岁月于我竟如一幕幕幻景。这些岁月既是岁月又不是岁月。我的记忆总是瞬间跨越这些徒具形骸的岁月而直返呼伦贝尔糙原。

  “我的人生所以如此失落如此化为空骸,原因大约潜于我在那口井底目睹的光照之中,即那仅仅she入井底10或20秒的辉煌的阳光里。光一日仅来一次,突如其来而至,修忽之间逝去。然而恰恰在那稍纵即逝的光之洪流中,我见到了穷尽毕生jīng力也无法见到的景物,而见之后的我便成了与见之前的我截然不同的人。

  “那井底所发生的究竟意味什么呢?对此即使时过40年的今天我仍未能把握准确。所以,下面我述说的无论如何只是我的一个假设。没有任何可以称为理论根据的要素。但现阶段我认为这一假设有可能最为接近我所体验之事的实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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