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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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被外蒙士兵扔进蒙古荒原正中的一口黑dòngdòng的深井。摔伤了肩、腿,没吃没喝,只能坐以待毙。那之前我目睹了一个人被活活剥皮。在那种特殊qíng况下,我的意识业已被高度浓缩,加之瞬间qiáng光的照she,使得我直上直下地滑入自身意识的内核那样的场所——我想大概会是这样。总之我看见了那里的存在物。我四周笼罩在辉煌的光照中。我置身于光之洪流的正中。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彻头彻尾被光整个包拢起来,但那里可以看见什么。有什么正在我暂时xing失明时间里熔铸其形体。那就是那个什么,就是有生命的那个什么。光照中,那个什么恰似日蚀一般黑趋趋浮现出来。可是,我未能真切看出其形体。它准备朝我这边靠近,难备给我以某种宠幸。我浑身战栗地等着。不料那个什么不知是中途转念,抑或时间不够,总之没有来到我跟前,而在形体完全铸成前的一瞬间倏然解体,重新隐没在光照中。光渐次淡薄——光she入的时间结束了。

  “这一qíng形持续了两整天,重复得一模一样。流溢的光照中有什么正yù呈现其形体,却未果而中途消失。我在井中又饿又渴,痛苦绝非一般可比。但这在至根至本上并不是大不了的问题。我在井中最痛苦的是未能彻底看清光照中的那个什么。那是未能看见应该看见之物的饥饿,是未能知晓应该知晓之物的gān渴。假如能够真真切切目睹其形体,我宁可就那么饿死渴死。我真是那么想的。为了看那形体,我绝对万死不辞。

  “然而那形体被永远从我眼前夺走了。其宠幸未能赋予我便不复存在了。前面我已说过,从井里出来后的我的人生,彻底成了空壳样的东西。所以战争最后阶段苏军攻入满洲的时候,我自愿奔赴前线,在西伯利亚收容所里我有意识地尽可能将自己置于恶劣qíng况下,却无论如何也没死成。如本田伍长那天夜里预言的那样,命运使我返回了日本,使我寿命惊人之长。记得最初听得时我很高兴。然而莫如说那句预言更近乎咒语。我不是不死,而是未死成。本田伍长说的不错,我还是不知晓那种事为好。

  “原因在于,我失却憬憧和宠幸之时,也就失却了我的人生。自己曾经拥有的生命体,因而具有若gān价值的东西在那之后dàng然无存,毁尽死绝。它们在锐不可当的光照中全部化为灰烬。也可能是那憬悟那宠幸释放的热能将我这个人的生命之核彻底烧尽,我不具有足以抵抗其热能的力。因此,我不畏惧死,迎接ròu体的死对我毋宁说是一种解脱。死可以使我从我之所以为我的痛苦中,从无望获救的囚车中永远解放出来。

  “话又说长了,请原谅。但我真正想告诉您的是:我是因某种偶然机会失却自己的人生并且同这失却的人生相伴度过四十余年的人。作为处于我这种境地的人,我以为人生这东西要比正在其游涡中的人们所认为的有限得多。光芒she入人生这一行为过程的时间是极其短暂的,仅有十几秒亦未可知。它一旦过去,而自己又未能捕捉其所提供的憬悟机微,便不存在第二次机会,人就可能不得不在无可救药的深重的孤独与忏悔中度过其后的人生。

  在那种huáng昏世界里,人再也等不到什么。他所能抓到手上的,无非本应拥有的东西的虚骸。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见到您并得以诉说这段往事。至于对您是否多少有用,我很难预知。但我是觉得自己因说出这段往事而得到了某种慰藉。尽管这慰藉微不足道,但即使微不足道的慰藉于我也贵如珍宝。而且我也同样有赖于本田先生的指点。对此我不能不感受到命运之丝的思存。默默祝愿您日后人生幸福。”

  我把信再次从头慢慢看了一遍,装回信封。

  间宫中尉的信神奇地拨动了我的心弦。尽管这样,它带给我的只是远处扑朔迷离的图像。我可以相信并接受间宫中尉这个人,也可以作为事实接受他一再称为事实的一切。然而诸如事实及真实这类字眼本身对现在的我并无多大说服力。他信中最能qiáng烈打动我的,是字里行间蕴含的焦躁——那种想要描写却描写不好想要说明却说明不成的焦躁感。

  我进厨房喝罢水,在房子里到处转了一圈,然后走进卧室坐在chuáng沿眼望立柜中排列的久美子的衣服,思索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究竟为何物。我可以充分理解绵谷升的话。给他说时固然心怀不平,但事后想来其言果然不差。

  “你们结婚六年过去了。这期间你到底gān了什么?六年时间里你唯一gān的就是把工作丢掉和把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眼下的你既无工作,又没有想做什么的计划。一句话,你脑袋里几乎全是垃圾和石碴”——绵谷升这样说道。我不能不承认其说法是正确的。

  客观地看,这六年时间我的确几乎没gān任何一件有意义的事,脑袋里也的确装的是垃圾和石碴。我是零。诚哉斯言!

  可我果真将久美子的人生弄得颠三倒四了么?

  我久久望着她立柜中的连衣裙、衬衫和西服裙。这些是她留在身后的影子。影子失去主体,有气无力垂在那里。接着,我走进洗脸间,从抽屉拿出人家送给她的基督奥迪尔花露水瓶。一闻,发出同久美子出走那天早上我在她耳后闻到的一样气味儿。我把瓶中物全部慢慢倒进洗脸池。液体滴入排水孔,qiáng烈的花香(我怎么也想不起花名)像狠狠搅拌我记忆似地充满整个洗脸间。我便在这扑鼻的气味中洗了脸,刷了牙。之后,决定去一下笠原May B6里。

  我像往常那样站在胡同宫胁家的后面等笠原May出现,但左等右等也不露头。我靠着篱笆,含着柠檬糖,望着石雕鸟,想着间宫中尉的信。如此一来二去四下渐渐黑了下来。

  我已差不多等了30分钟,只好作罢。大概笠原May去了外面哪里。

  我重新顺胡同回到自家房后,翻墙进屋。家中静悄悄铺满夏日蓝幽幽的夕晖。加纳克里他在里面。一阵错觉袭来,以为自己在做梦,然而是现实的持续。房间仍微微dàng漾着我倒的花露水味儿。加纳克里他坐在沙发上,双手置于膝部。我走近她也凝然不动,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我打开房间灯,在对面椅子坐下O“门没锁,”加纳克里他说,“就擅自送来了。”

  “没关系,进就进来,我出门时一般都不上锁的。”

  加纳克里他身穿花边白衬衫,翩翩然的淡紫色裙子,耳上一对大大的耳环。左腕套着两支手阈。手阈使我心里一震。因为形状几乎同我梦见的毫无二致。发型和化妆一如往常。

  头发仍像从美容院出来直奔这里似地用发胶固定得齐齐整整。

  “时间不多,”加纳克里他说,“要赶快回去,但有件事怎么也得跟您说。今天见了我姐姐和绵谷升先生了吧?”

  “不过话不投机。”我说。

  “那,可有什么想问我的?”

  一个接一个有人前来,一件又一件问我问题。

  “想多了解绵谷升这个人。我觉得必须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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