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后,我们生活得很幸福,没有发生任何可以算是问题的问题。尽管如此,有时我还是不能不感到久美子心里像有一块我不得进入的仅属于她自己的园地。例如,本来两人一直很正常或很起劲儿地说着话,久美子不知何故突然陷入沉默。就是说在没有什么特殊原因(至少我没意识到有什么使之如此的原因)的qíng况下jiāo谈陡然中断。沉默本身固然时间不长,但之后她好半天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而且需经过一定时间后方能恢复过来。
向她说什么她也只是无可无不可他应付只言片语,如“晤是啊”、‘物确”、“就算是吧”等等。每当她那样时我就问她“嗯怎么了、’因我对她深感困惑,生怕自己哪句话刺伤她。恒久美子每每菀尔一笑,说一声“没什么的”。过一些时候后,她又恢复如初。
记得第一次进入久美子体内的时候,我便有与此相似的奇妙的困惑感。久美子初次感觉到的应该只有疼痛。她觉得痛,身体始终硬邦邦的。但我感到困惑的缘由则不止于此。
其中似有一种异常冷静的东西。很能表达确切,但确有一种乖戾感。自己搂抱的身体会不会是同刚才并坐亲切jiāo谈的女子不同的另外什么人呢,会不会在自己没注意的时候换成另外一个人的ròu体呢——便是这么一种奇怪的念头征服着我。抱她的过程中我一直用手心在她背部抚摸。小巧而光滑的背。这一感触使我忘乎所以。但同时 又恍做觉得这背位于远离自己的场所。似乎久美子尽管在我怀中,却又在遥远的地方正考虑别的什么。我甚至觉得自己此刻搂抱着的,不过是临时位于此处的权宜xingròu体。或许由于这个原因,尽管我很冲动,但到she出仍费了相当一些时间。
不过,产生这种感觉仅限于第一次jiāo合。从第二次开始,她的存在便开始给我以亲切感了,ròu体也开始做出敏感的反应。于是我明白过来,那时我之所以有乖戾感,大约是由于那对她是初次。
如此追溯记忆过程中,我不时伸手抓绳梯猛地一拉,确认是否脱扣。我一直怀有恐惧,怕绳梯万一因为什么脱扣。而一想到脱扣,我在黑暗中便极度惶惶然,心跳得几乎自己都能听到声音。但在拉过几次——大约二三十次后,我心里渐渐踏实下来。绳梯牢牢控在树上,不可能轻易脱开。
看表,夜光针即将指向3:00。下午3时。头上悬浮着半月形光板。井外地面应该洒满夏日绚丽的阳光。我可以在脑海中推出光闪闪流淌的小溪,随风摇颤颤的绿叶。就在这可谓弥天盈地的光的脚下,竟存在如此种类的黑暗。只消顺绳梯往下移动一点点即可,即可置身于如此浓重的黑暗中。
我再次拉一下绳梯,绳梯仍固定未动。我头靠井壁闭起眼睛。俄顷,困意犹缓缓上涨的cháo水朝我漫来。
7关于妊娠的回想与对话 有关痛苦的实验
一觉醒来,半月形井口已变成夜幕降临时分的黛蓝。时针指在730。晚间7时30分。
这么说,我在此睡了4小时30分。
井底空气凉飕飕的。刚下来时,也许兴奋的关系,没顾上什么温度。而现在则明显感到四下冷气袭人。我用手心搓着luǒ露的双臂,心想背囊里若塞进一件可系在T恤外面的衣服就好了。竟全然忘记了井底与地面的温差。
此刻,浓重的黑暗包拢了我。怎么凝眸也什么都看不见,连自己的手脚在哪都搞不清。
我把手贴于井壁,摸索着抓到绳梯,拉了拉。绳梯仍好端端固定在地面。黑暗中我动一动手,都好像黑暗也微微随之摇颤。单单是眼睛的错觉也未可知。
无法以自己的眼睛看见自己应该位于此处的身体很有些不可思议。在黑暗中如此静止不动,自己存在于此的事实难免渐渐变得难以令人认同。所以我时不时gān咳一声,或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脸。这样,我的耳朵便得以确认自己声音的存在,我的手便得以确认自己面孔的存在,我的面孔便也得以确认自己手的存在。
但无论怎么努力,自己的躯体都犹如水中流沙一点点失去密度和重量。好比我内部正在举行激烈的拔河比赛,我的意识正将我的ròu体步步拉入其自身地界。是黑暗将原来的平衡弄得乱七八糟。我不由想道,所谓ròu体云云,归根结底不过是为意识而将染色体这种符号适当重新编排而成的一时xing空壳而已。一旦这符号被再次重新编排,这回我便可能进入与上次截然不同的ròu体。加纳克里他曾说她是“意识娼妇”。现在我可以顺利接受这一说法了。我们甚至能够以意识jiāoqíng而在现实中shejīng。的确,黑暗中所有怪事都将成为可能。
我晃晃头,力图把自己的意识重新收回到自己的ròu体。
我在黑暗中齐刷刷合拢十指。拇指对拇指,食指对食指。我以右手五指确认左手五指的存在,复以左手五指确认右手五指的存在,然后缓缓做深呼吸。别再想意识了,想更现实些的好了,想ròu体所属的现实世界好了!我是为此而下到这里来的,为了思考现实。我觉得思考现实最好尽可能远离现实,譬如下到井底这类场所。“该下之时,找到最深的井下到井底,”本田先生说。我依然背靠井壁,徐徐吸了口带有霉味儿的空气。
我们没举行婚礼,两人经济上不具有那种实力,又不愿意家人帮忙。较之形式上的东西,我们首先是要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开始两人单独的生活。星期天早上去区政府周日办事窗口,按铃叫醒仍在睡梦里的值班gān部,递jiāo了结婚申请。之后走进平时不大敢进的一家高级法国餐馆,要瓶葡萄酒,吃了一道全套西餐,权作婚礼。对我们来说此即足矣。
结婚时两人几乎没有存款(去世的母亲倒是给留下一点钱,我决定不动用以备不时之需),也没有像样的家具,就连前景也不够明朗。我不具备律师资格,在法律事务所gān下去前途没什么保证;她上班的地方是家名都无人知晓的小出版社。若久美子愿意,大学毕业时凭她父亲的门路不愁找不到理想些的工作。而她不喜欢那样,工作是靠自己力量找的。
但我们并无不满,两人只要能活下去就别无他求了。
话又说回来,两个人一切从零构筑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我具有独生子常有的孤独疾,真要gān什么的时候喜欢自己单gān。较之向别人—一说明以取得理解,还不如独自闷头做来得痛快,即使费时费事。而久美子呢,自从姐姐去世便对家人关闭了心扉,也是差不多单枪匹马生活过来的。天大的事也不找家里任何人商量。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两人可谓物以类聚。
尽管如此,我和久美子还是为“我们的家”这个新天地而相互将身心同化起来。反复训练两人一道思考什么感受什么。尽量将各自身上发生的种种事qíng作为“两人的东西”予以接受和共有。自然,有时顺利有时不顺利。但我们莫如说将那些摸索过程中的差错视为新鲜事物而感到津津有味。其间纵使出现bào风骤雨,也能在两人拥抱当中忘个jīng光。
婚后第三年久美子怀孕了。因一直小心翼翼注意避孕,所以对我们——至少对我——简直是晴天霹雳。大概是哪里疏忽了。想固然想不出,但此外别无解释。问题是无论如何我们不具有养育孩子的经济能力。久美子刚刚适应出版社工作,可能的话打算长期gān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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