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出版社很小,没有所谓产假那么堂皇的制度。若有人想生孩子,只有辞职了事。那样一来,一大段时间里必须靠我一人的工资养家湖口,而这在实际上几乎是不可能的。
“懊,这次怕是只有人工流产了吧?”去医院问过检查结果后,久美子有气无力地对我说。
我也觉得此外恐无法可想,无论从哪个角度这都是最稳妥的结论。我们还年轻,完全没有生儿育女的准备。我也罢久美子也罢都需要自己的时间。首先要打好两人的生活基础,这是当务之急。生孩子机会以后多的是。
说心里话,我并不希望久美子做流产手术。大学二年级时我曾使一个女孩妊娠过一次。
对方是在打工那里认识的比我小一岁的女孩。xing格好,说话也合得来。不用说,我们互相怀有好感,但一来算不得恋人关系,二来将来如何也无从谈起。只是两人都很寂寞,不期然地需求别人的拥抱。
怀孕的原因很清楚。同她睡时我次次使用避孕套,但那天不巧忘了准备。就是说没有备用品了。我这么一说,女孩迟疑了两三秒,说:“晤,是么,今天不怕的,或许。”然而一发即中,她怀孕了。
自己是没有使谁“怀孕”的实感,但怎么考虑都只有人工流产一条路。手术费我设法筹措了,一起跟去医院。两人乘上电车,前往她熟人介绍的gān叶县一个小镇上的医院。在名都没听说过的那个站下的车,沿徐缓的坡路走去。一眼望去,到处栉比鳞茨挤满商品住宅楼,是近几年为在东京买不起住房的较年轻工薪阶层开发的大规模新兴住宅群。车站本身也崭新港新,站前尚剩”有几片农田。走出收票口,眼前一流大得见所未见的水塘,街道上触目皆是不动产广告。
医院候诊室果然全是抱着大肚子的孕妇。大半是结婚四五年好歹以分期付款方式在这郊区买得一个小套间,在里面安顿下来准备生孩子的妇女。平日大白天在这种地方转来转去的年轻男人大约只找一个,更何况是妇产科候诊室。孕妇们无不饶有兴味一闪一闪打量我,很难说是友好的视线。因为在任何人眼里我的年龄都不会大于二年级大学生,明显是误使女友怀孕而陪着前来做流产手术的。
手术结束后,我同女孩一起返回东京。时候尚未huáng昏,开往东京的电车空dàngdàng没几个人。车中我向她道歉,说是自己不慎使她受此委屈。
“没关系的,别那么放在心上。”她说,“至少你这么一起跟来医院,钱你也出了。”
那以后,我和她双方都不约而同地没再见面。所以不晓得她后来怎么样了,在哪里gān什么。只是手术后相当长的时间里,在不再见她之后我也仍一直感到心神不宁。一回想当时,脑海便浮现出挤满医院候诊室的脸上充满自信的年轻孕妇,屡屡后悔不该使她怀孕。
电车中她为了安慰我——为了安慰我——详细地告诉我那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手术。“没有你想的那么严重。时间不长,又不怎么疼。只是脱去衣服,躺在那儿不动就行了。说不好意思也是不好意思,幸好医生是好人,护士也都客气。倒是告诫我以后可一定小心避孕来着。别放在心上!再说我也有责任。不是我说不怕的么,是不?所以嘛,打起jīng神来!”
然而在坐电车去千叶县那个小镇又坐电车返回时间里,在某种意义上我变成了另一个人。把她送到家门口,回自己住处一个人躺在chuáng上眼望天花板。望着望着,我豁然明白了我的变化——我认识到,位于这里的我是“新的我”,而再不会重返原来的场所。位于此处的我已不再纯洁了。那既不是道德意义上的负罪感,也不属于自责之念。我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犯了错误,却又无意因此责咎自己。那是超越自责与否的“物理xing”事实,我必须冷静而理智地与之面对。
得知久美子妊娠时,我脑海中首先浮上来的便是挤满妇产科医院候诊室的年轻孕妇形象。那里dàng漾着一股独特的气味儿。到底是何气味儿,我则不得而知。或者并非具体的什么气味儿,而仅仅是气味儿似的什么也有可能。护士叫到名时,那女孩从硬邦邦的塑料面椅子上慢慢立起,径直朝门口走去。起身前她瞥了我一眼,嘴角沁出想说而又中途作罢那样一丝浅浅的微笑。
我对久美子论,生小孩是不现实的这点自己当然知道,但难道就没有免作手术的办法么?
“这个我们不知说过多少次了,眼下就生小孩儿,我的工作也就gān到头了。为了养活我和孩子,你势必到别的什么地方找工资更高的工作才行。而那样一来,什么生活上的宽裕等等可就完全破灭了,想gān的事也统统gān不成了。就算我们往下要做什么,成功的可能xing也被现实挤压得微乎其微——这样难道你也无所谓?”
“我觉得好像无所谓。”我回答。
“当真?”
“只要想gān,工作我想总还是找得到的。例如舅舅就缺人帮忙,要开新店,但因物色不到可靠的人还没开成。那里工资估计比眼下高得多。同法律工作倒没了关系,可说到底,现在也并不是想gān才gān的嘛。”
“你经营餐馆?”
“也没什么gān不了的吧!再说实在不行,还多少有母亲留下的存款,总不至于饿死。”
久美子默然良久,眼角聚起细细的皱纹沉思。我喜欢她这般表qíng。“你莫不是想要孩子?”
“说不清楚,”我说,“你怀孕这点我清楚,但没有自己可能当父亲的实感。实际有了孩子后生活上将有怎样的变化我也不清楚。你中意现在这份工作,从你手中夺走工作我也认为似乎不对。有时觉得我们恐怕更需要眼下这样两口人的生活,同时又有时觉得有了孩子可以使我们的天地变得更广阔。至于哪个对哪个不对我不清楚,只是单纯在心qíng上不希望你做流产手术。所以我什么都不能保证。既没有坚定不移的信心,也没有一鸣惊人的妙计,只是心里那么觉得罢了。”
久美子想了一会儿,不时用手心摸下自己的肚子。“哎,怎么会怀孕呢?你可有什么预感?”
我摇头道:“在避孕上我始终很注意,就怕出事后这个那个烦恼个没完。所以我没有过预感,想不出为什么会这样。”
“没以为我跟别人乱来?没想过那样的可能xing?”
“没有。”
“为什么?”
“很难说我这人直感怎么好,不过这点事还是知道的。”
久美子和我那时坐在厨房餐桌旁喝葡萄酒。夜深了,万籁俱寂。久美子眯细眼睛,望着杯中约剩一口的红葡萄酒。平时她几乎不喝酒,但睡不着时往往喝上一杯,只一杯便能保证人睡。我也陪着喝。没有葡萄酒杯那么乖巧的玩艺儿,用附近小酒店送的小啤酒杯来代替。
“和谁困觉来着?”我墓地警觉起来,试探道。
久美子笑着摇几下头:“何至于。怎么会做那种事呢?我只是纯粹作为可能xing问题提一下罢了。”随后,她神qíng严肃起来,臂肘拄在桌面上:“不过,说老实话,有时候我有很多事qíng搞不清楚——什么是真的什么不是真的?什么是实际发生的什么不是实际发生的?……有时候。”
52书库推荐浏览: 村上春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