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鸟行状录_村上春树【完结】(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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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当然做梦了,且是预料中的噩梦。那个手拎吉他盒的汉子来了,我在梦中采取与现实完全相同的行动:盯梢,打开宿舍门,被他一棍打中,继而由我打他,打、打、打。

  但从这里开始跟事实不同起来。我打完站起身后,汉子仍然淌着口水,一边大笑一边从衣袋取出刀来。刀很小,样子甚是锋利。刀刃在窗帘fèng泻进的一缕夕晖下闪闪发出骨头般的白光。但他并未拿刀冲我刺来。他自己脱去衣服,赤身luǒ体,简直像削苹果皮一般刷刷剥起自己的皮肤。他大声笑着剥得飞快。血从肌体滴下,地板现出黑乎乎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池。他用右手利左手的皮,又用剥得鲜血淋漓的左手剥右手的皮,最后数个人成了鲜红鲜红的ròu块。然而成ròu块后他仍然张开黑dòngdòng的嘴笑。唯独眼球在ròu块中白亮亮地大角度转动不已。不久,被剥下的皮件随着高亢得不自然的笑声吱吱作响地朝我爬来。我想跑,但腿动不了。那皮肤爬到我脚前,慢慢爬上我的身体,旋即由上而下血淋淋罩住我的皮肤。

  汉子那粘乎乎的满是血水的皮一点点,(在我皮肤上,合在一起。血ròu模糊的气味充溢四周。

  那张皮如薄膜一般盖住我的脚、我的躯gān、我的脸。稍顷眼前变黑,仅有笑声空瓮瓮回响在黑暗中。随即我睁眼醒来。

  醒来时,头脑乱作一团,战战兢兢。好半天连自身存在都难以把握。手指瑟瑟发抖。

  但与此同时,我得出了一个结论:

  我选不了,也不该逃。这就是我得出的结论。不管逃去哪里,那个都必定尾随追来,哪怕天涯海角。

  ?

  18来自克里他岛的信  从世界边缘跌落的人 好消息是以小声告知的

  反复思考,最后我还是没去克里他岛。曾是加纳克里他的女子动身去克里他岛前一个星期——正好一个星期——提着满满装着食品的纸袋来我家给我做了晚饭。吃晚饭时我们几乎没怎么正经jiāo谈。吃罢收拾好后,我说觉得好像很难和你一道去克里他岛。她没怎么显出意外,顺理成章地接受下来。她一边用手指挟着前额变短的头发一边说:

  “非常遗憾您不能一起去,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放心,克里他岛我一个人可以去。

  我的事您不必挂念。”

  “出发准备都做好了?”

  “需要的东西基本齐全了。护照、定机票、旅行支票、皮箱。算不上大不了的行李。”

  “姐姐怎么说的?”

  “我们是对十分要好的姐妹,远离叫人很不好受,两人都很难过。不过加纳马尔他xing格刚毅,脑袋又灵,知道怎样对我有利。”随即她浮起优雅的微笑着我的脸,“你是认为还是留下来好噗?”

  “是啊。”我说。然后起身拿水壶烧水准备冲咖啡。“是那样觉得的。近来我想来着,我固然可以从这里离开,却不能从这里逃离。有的东西哪怕你远走天涯也是无法从中逃离的。我也认为你去克里他岛合适,因为可以在多种意义上清算过去,从而开始新的人生。

  但我qíng况不同。”

  “指久美子?”

  “或许。”

  “你要在这里静等久美子回米?”

  我倚着洗碗池等水开。但水总不肯开。“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好。没有线索什么也没有。但有一点点我慢慢想通了,那就是有什么非做不可。光坐在这里柏等久美子回来也不是办法。既然希望久美子重新返回,我就必须以自己的手持清很多很多事qíng。”

  “但又不知怎么办好是吧?”

  我点头。“我可以感觉出有什么东西正在我身边一点点成形。虽然很多事qíng还都模糊不清,但里边应该存在类似某种联系的东西。当然,不能生拉硬扯。只有等待时机,等待事qíng再多少变得清晰一点,我想。”

  加纳马尔地妹妹双手摆在桌面,就我说的想了想,说:“不过等待可不是那么好玩的哟!”

  “那怕是的。”我说,“恐怕比我现在预想的要难以忍受得多。毕竟孤零零剩在这里,各种问题都悬而未决,且又只能死死等待不知是否真能到来的东西。坦率地说,可能的话我也恨不得把一切扔开不管,和你同去克里他岛,一走了之。很想忘掉一切,开始新的生活。为此旅行箱都买了,护照用的相片也照了,东西也整理了。真的是打算离开日本。可我又怎么都抖落不掉一种预感一种感触,总觉得这里有什么需求自己。我所说的‘不脱逃离’就是指这个。”

  加纳马尔他的妹妹默默点头。

  “表面看来,事qíng是单纯得近乎荒唐。妻子在哪里弄个qíng夫出走了,并提出离婚。如绵谷升所说,这是世上常有的事。或许不如gān脆和你一块儿去克里他岛,忘掉一切开始新的人生,而不必这个那个枉费心机。问题是实际上事qíng并不像表面那么单纯,这点我很清楚。大概绵谷升也清楚。那里边藏着我不知道的什么。而我就是要尽~切努力把它拖到光天化日之下。”

  我放弃煮咖啡的念头,炼掉壶下的火,折回餐桌,看着对面加纳马尔他妹妹。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要回久美子,要用自己的手把她拉回这个世界。不然我这个人可能将继续损磨下去。这我已逐渐明白了一些,尽管仍模糊不清。”

  加纳马尔他妹妹看着餐桌上自己的双手,又扬脸看我。没涂口红的嘴唇闭成一道直线。

  稍顷,她开口了:“正因如此,我才想把您领去克里他岛。”

  “为了不让我那样做?”

  她微微点头。

  “为什么不让我那样做?”

  “因为危险。”她以沉静的语调说,“因为那是危险地方。现在还来得及返回。咱俩去克里他岛算了,在那里我们是安全的。”

  我茫然看着没涂眼睑没沾假睫毛的全新的加纳克里他的脸。看着看着,一瞬间竟闹不清自己现位于何处。一团浓雾样的东西突如其来地把我的意识整个围在核心。我迷失了我自己。我被我自己抛弃。这里是哪里?我到底在这里gān什么?这女子是何人?但我很快返回现实:我坐在自家厨房餐桌旁,我用厨房毛巾擦了把汗,我的头有点儿晕。

  “不要紧吗,冈田先生?”以往的加纳克里他关切地问。

  “不要紧的。”我说。

  “哎,冈田先生,我不知道你能否要回久美子。即使实际要了回来,也根本无法保证你或久美子重新获得幸福。任何事物恐怕都不可能完全恢复原貌。这点你考虑了吗?”

  我在眼前并拢十指,又松开。周围不闻任何堪称声响的声响,我再次把自己收回自我之中。

  “这点我也考虑了。事物既已破损,再怎么折腾怕也难以完全修复,修复的可能xing或者说概率也许很小。但是,不完全为可能xing和概率所左右的东西也是存在的。”

  加纳马尔地妹妹伸手轻碰我在桌面上的手。“如果您已对各种qíng况做好jīng神准备,留下也未尝不可。这当然是由您来决定的事。不能同去克里他岛对我固然遗憾,但您的心qíng我完全理解了。往后怕有很多事qíng发生在您身上,请不要把我忘了。好么,有什么的时候请想起我来,我也会记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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