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瞬间就懂了,“江梦薇”这个魂魄要走了,要回到九泉之下,去迎接流离在外的那条魂了,她人也留不住了,她这辈子眼看着就到头了,她要脱胎换骨了,可能几十年后再见,这个完整的新生的魂魄不再是江梦薇,她不会记得她曾经被一个叫洛阳的少年深爱过。
他的眼底一片茫然,一时算不清是喜是悲。
凡人如同蝼蚁,从生到死,不过六七十年的光景,即便魂魄转入轮回,再世重来,可有什么意义呢?
一生里刻骨铭心爱过的人、恨过的人,一生里拥有的美好时光抑或艰难岁月,在那琥珀池里囫囵地淘洗一番,就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纵使魂魄不死,结出生命之果,等到再世为人,不过也是浑浑噩噩地从头来过,蹉跎七十载,等到好容易又活明白了,都已经是黄土掩埋到了脖子根儿的人,又得走了。年少时读过的书、站过的思想流派,在人经历过世事的风吹雨打后,突然间变得一钱不值,弥留之际,只叹得一声,“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人人都是这样。
世间的路,以前有人走过,以后会有人走,这轮回的意义到底在哪里?
这轮回里藏着太多的秘密,它嫉恨每一个活得透彻的人,它钟爱每一个一无所知的人。
可是这天道偏偏好轮回,是怕人们猜透它的秘密吗?如果这些肉体凡胎都能窥到自己的魂魄永生不死,他们还会在乎生命的长度吗?还会斤斤计较一寸光阴一寸金吗?对这天高地厚,还会心存敬畏吗?
等他再回神的时候,江梦薇就站在他眼皮子底下了,属于女性独有的包容治愈的气息铺天盖地的,洛阳原本剑拔弩张的气焰不由自主地收了起来,怕刺伤这个温柔的妻子。
然后他一伸胳膊,把江梦薇抱进了怀里,像个成长起来的男人拥抱旧时好友那样,单纯又绅士。
江梦薇好像越长越小了,抱在怀里软绵绵的一团——也可能他抱另一个人抱得顺手了,习惯了那副骨骼的有棱有角,就不大习惯女人的温软似水了——他闭眼低声地说,“师姐,我对不起你。”
江梦薇看上去十分正常,可洛阳先见为主,知道她出事是早晚的事,逃不掉。
她笑着拍着他后背,“胡说,你干了什么事对不起我了?”
洛阳心里叹口气,心说你知道我曾强占你的一缕魂魄长达七百年之久吗?
江梦薇像是有心灵感应似的,说,“和那位顾先生,又吵架了?”
洛阳把脸埋在她披肩长发里,声音嗡嗡的,“没有,都这么大的人儿了,成天吵吵吵,多幼稚。”
江梦薇:“那是?”
洛阳缓缓地说:“打架了。”
江梦薇:“……”
第68章 诉衷情
洛阳是一气之下走出来的,心里在惦记谁也不用瞒,堪称是个“身在曹营心在汉”,他出了门也不知道去哪里。他在江梦薇的病床上赖了半天,后来江梦薇那碎嘴子婆婆来送饭,洛阳不耐烦听那老婆子纯叨叨,十分自觉地自己撤了。
他临走前,在江梦薇身上留了一瓶随身带的香水,这样一来,江梦薇一有任何突发状况,他随时都能知道。
出了病房,这天大地大的,突然就不知道何去何从。
华灯初上,广场上的大屏幕上还有“新春快乐”的字样,洛阳吸了满肺腔的凉气,有那么一瞬间,突然特别想他姥爷许玖,想那段爷孙俩相依为命的从前日子。
孩子在大街上站了会儿,一时间郁闷得想抽烟。
他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看见大人们抽烟,心痒痒地也想抽。那第一根烟十分之得来不易,许玖不抽烟,那么大的别墅,愣是找不到烟,然后他想了个办法,他用零花钱买了一个十分炫酷的变形金刚,和同桌那孩子交换,叫他同桌在他爸的烟盒里偷了一根。
那根烟攥到手心里,就像攥着一套水浒传的全套Q版人物卡片似的,可给他激动坏了。他也不敢等到下课许玖来接他,借口肚子疼上厕所,蹲进了厕所里。小小的心灵里模模糊糊觉得这是不对的,许玖看见了会揍他,可是这种事又着实令他十分兴奋,他贼宝贝地把那根已经被手汗濡湿了纸皮的烟拿出来,学着大人的样子,先别在耳朵上,感觉那根烟重得都能把耳朵压断,然后才咬在嘴里,他鼓着腮帮子使劲儿吹,烟头就是不起火,脸都憋红了,烟还是原封不动。
结果不知不觉他忘了时间,等到许玖一脚踹开门,把他像个小鸡仔似的拎出来的时候,他还蹲在马桶盖上和一根烟较劲儿。许玖看着他那一脸苦大仇深的小模样,扑哧一声就乐了,老爷子抱着他出了小学的大门,在转角的报刊亭买了一个打火机给他把火点上,简单地说:“抽吧。”
三年级那会儿,纯粹就是个小傻子,因为从烟这里吃了大亏,并且在众目睽睽之下被许玖逮进了车里,十分丢人,现在烟虽然点着了,但为点着这一根烟吃的苦头太多了,他不稀罕了。
可见越是宝贝的东西,历尽千辛万苦也不能尝到它的滋味,那么千辛万苦之后,只剩下了心如死灰了。
长大后的洛阳抬脚,在附近的烟酒超市买了一盒烟揣在兜里,甚不熟练地点了一根,一抽,一股辛味直冲嗓子眼。这么大的人了,难不成还不知道吸烟有害健康么,可是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都抽,男男女女都抽,可见这玩意儿并不是一无是处,至于有什么好处,或许抽得多了就知道了。
他抽了两三口,突然就融会贯通了。他头脑里空得很,街上的风又不小,吹散了他的脑回路,也吹空了他的心腔。他漫无目的地一路抽烟一路走,不知不觉地一路走回到了家门口。
再一看烟盒,好家伙,空了。
细细一想,除了自己的家,并没有什么地方供他停靠。他小时候玩得好的小伙伴都经年不联系了,初高中他忙着谈恋爱,忙着环游世界,还忙着调皮捣蛋,交的朋友都是些泛泛之辈,等到大学念了经济,也不住宿舍,到现在都没能把那一班同学的名字叫全,大学一毕业,跨专业读了个临床的研究生,就是为了能够近水楼台先得月,想把他师姐追到手,可人家如今孩子都落地了。
多寂寞,想找个人出来喝个小酒,都没有选择。
他在大门口停了至少得有半个小时,然后蹑手蹑脚地推门进去了。推开门进了自己家还跟做贼似的,他心里别提多窝火。客厅里黑漆漆的,比大门口还冷。
一只手,在他进来的一瞬间,啪的按开了头顶的灯——不用看,都知道是哪根葱。
顾寒声:“你不是出去玩几天么?这就玩儿回来了?”
洛阳别扭地站着,不肯面向他,硬邦邦地说,“管着么你。”
“你过来,”顾寒声说,说完好半天,看那熊孩子还一动不动地站在玄关后,手心就别提有多痒痒,“跟你说话呢你没听见?”
洛阳摆明了今天就是贯穿耳——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就吃软不吃硬,他换了鞋,目不斜视地朝着楼梯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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