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在一片黑暗里冥想出了一个腰细腿长的身影,美滋滋地预备上下其手。
不知何处闯入一阵奇怪声响,如同贯天铁锁磕绊在山岩上,连续不断,不绝于耳。
洛阳把被子向上一拉蒙住耳朵,那个声音非但没有减小,反而越发猖狂,仿似有什么人将那个动静捏成一团专意扔在他的被窝里。洛阳掀起被子睁开眼睛,那动静立即消失不见了,他凝神细听半晌,狗屁都没听到,遂断定自己方才是幻听了。
他重新凹好造型,但十分诡异,他只要一合上眼帘,那股声响就如影随形地跳出来与他的睡眠做对。
那股声响里处处透出诡异,起初时候十分惹人厌,洛阳心生不耐,正欲睁开眼睛,忽然感觉眼皮重逾千斤,沉得根本提不起来,再然后,那股声响里悄然混进一阵脚踏落叶的破碎声,虚空里多出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指引蛊惑他去前行探索。但洛阳眼下很有些怂,他努力回味了一把方才在顾寒声的腰间摸来的肌肤相贴,然后丝毫没有思想准备地,一记振聋发聩的钟声敲进了他的脑海,心口决堤一般涌进一大股不知从何而来的悲伤,洛阳心神一荡,他幻想出的顾寒声的身形突然开始缩小,眨眼便缩成了一滴晶莹剔透的朝露,自一片荷叶上缓缓滴落,“叮”的一声落入湖水,彻底不见了。
洛阳心头大恸,十分徒劳地伸手一抓,企图还能牵到他一片衣角,却抓到了一把纱幕一样的东西,再恍然间,他瞬间置身于一个……铺天盖地都是幕帐重围的地方,他的脚底是厚厚一层经年不蠹的银杏落叶。
他一把揪住那层帐幔狠狠一扯,帐幔悠悠而落,而帐幔之外,还是重重叠叠的帘幕低垂,似无边际。
不多时,洛阳透过帘幕,看见了铺天盖地的血,染红了天际,也染红了帘幕——视线尽头,一个面目不清的白衣人屈膝倒在地上,手心攒光,狠狠一掌劈在自己脚踝处,血花四溅。他一条胳膊撑在地上,而自残的动作却毫不迟疑,出手稳准狠,招招都带出一抔血花。而他每一招使毕,都带起一阵尖锐刺耳的金石之声。
洛阳仿佛心有灵犀,一瞬断定这个人一定在追什么人。他莫名地十分心疼这个人,于是不顾一切地向前疯跑,扯掉山一重水一重的帐幔,第一眼看见的却是一副镣铐,那人两个脚踝处都被紧紧箍上了一副镣铐,镣铐染血,镣铐上的铁链已经抻得很直,不知源于何处,但已经绑住他再不能向前一步了。
仿佛万箭穿心,洛阳一瞬间喘不上气来,他在奔跑间猛地跌倒在厚厚一片叶子里,鼻脸深深埋进银杏落叶里,再抬头时,天地间却换了一片颜色,是一片白雪皑皑,一个身影拖着一副沉重的镣铐,踽踽独行于苍茫天地。
那人就背对着他,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洛阳急忙伸手去扯他的衣袖……
“醒了?”
一个听不出什么语调的声音突然打破沉寂,洛阳混身一震,猛地睁开了眼睛。他初时看见的那个仅凭背影就能秒杀一片人的白发人,眼下正坐在窗前的一方矮桌上,手边一副棋枰,左手执黑右手执白,醉心围棋,头也不抬。
洛阳抹一把自己额头上的汗,魔障了似的下意识去看那白发人的脚踝,一无所睹。
他胳膊肘向后撑了一把,借力把自己撑起来,“你好我叫洛阳,你是?”
枕头里突然露出一方十分朴素、不事雕琢的桐木匣,掉在地上,一卷白麻从匣子里滚了出来——是一副朱砂书就的大字,“旧堂簪盍地,梦醒不知年”。
白衣人暂停了下来,站起身走过来,俯身拾起那副字重新装进匣子里,将匣子摆在书案上,平静得似乎什么都没发生,又走回去坐进椅子里,一丝不苟地与自己下棋解闷,这才不慌不忙地说:“温故里。”
冷淡分很多种。
程回是个伪面瘫,笑点太高,寻常人戳不到他的笑点,所以他平时老是一副冷冰冰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还有一种人,因为阅尽世事沧桑,千帆之后,心如止水,遗世独立,人世间所有潮涨潮落、花开花谢,于他而言都是索然无味,其人明明是生的模样,却和身死一般无二,如同一尊……古佛,这是温故里留给洛阳的第一印象。
奇迹般地,洛阳心里所有杂念顿时消弭于无形,他掀开被子下床,走过窄窄前堂,轻手轻脚地走到那方桌子的对面坐下,斟酌了半会儿,谨慎道:“帅、帅哥,哪里能喝水?”
温故里嘴角引了一抹极其浅淡的笑,只是一刹那,就昙花一现般没了痕迹。他指尖拈起一枚白子,从从容容贴进七三路,掌间化出一方洁白胜雪的茶盏,递给洛阳,“你的魂魄方才被剜去了一块,眼下还十分虚弱,暂且只能喝神农井里的水来疗伤,会苦。”
洛阳接过杯子,眉心一跳,十分有男子气概地举杯一饮而尽,给苦得险些五官错位,没话找话道,“神农井包治百病么?”
温故里:“自然。”
洛阳眼睛放光,“癌症?白血病?先天畸形?能益寿延年么?”
温故里惜字如金,“因人而异。”
“这算哪门子包治百病?”
温故里一局棋毕,把棋子一个接一个,不厌其烦地收回棋盒里,“问这个做什么?”
洛阳张口预备说些什么,却又自我否定般地摇摇头,最后只有些落寞地笑了笑,“职业病罢了。”
温故里递给他一盒白棋,“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洛阳也不推诿,大大方方地接过棋子,“我是个用人命来和别人打官司的人,我见过许许多多的生老病死事,医院是个复杂的小社会,一场疾病、一场死亡,可以见证很多人情冷暖。穷人家有人患病,我见过不离不弃,也见过翻脸不认;富人家有人患病,我见过一群儿女为争夺财产打得不可开交……倘若天下有一种东西,能治疗所有身体上的残疾,那是不是所有因为疾病而引起的纷争就能迎刃而解?”
温故里执黑先行,“所以?你的结论是?”
洛阳执白紧随其后,“倘若真有这种东西,就会有新的纷争不请自来,代替旧的纷争重新统治医疗界。因为引起这些纷争的表面原因,是一场突然其来的意外或者疾病,而归根结底,它诞生的真实原因,其实是人性,是善恶。倘若这世上有种东西,能够泯灭一切善恶,这才是治本之策。”
温故里:“何谓一切善恶?为什么不能去恶留善?”
洛阳想了想,落下一子,说:“'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矣。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矣。有无相生,长短相形,高下相盈,音声相和,前后相随。'不知生,焉知死?同样的,不知善,焉知恶?天地混沌初开,结绳记事时候,先人们又哪里知道什么是善什么是恶呢,善诞生的同时,恶就诞生了。所以真有那么一天,邪恶不复存在,良善也就没了,应该是好事一桩。”
温故里有片刻失态,落子不稳,手悬到半空,棋子“嘭”一声砸在了棋盘上,但也是一瞬间他就恢复了过来,神色自若地拾起棋子,语调淡淡地,“很久以前,老夫有个极出色的学生,跟你一样,说过同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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