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寒声不知道温故里突然邀请他喝茶是什么意思,不过既来之则安之,来都来了,这茶么,且喝一喝。
此前一直听说,昆山之上冰天雪地,却养育了一味极其稀罕的茶草,做人形,根生两脚,身短不满一掌,还能遍地瞎跑——人云亦云的传言里含了多少水分,他自然无从得知。
昏暗里,他的面前骤然升起一片温润缭绕的湿气,他微微偏头,借着洞口的雪光看了眼杯底,浅浅的茶盏深处躺了一片莹白的叶子,幽幽地发出些柔柔的玉色,茶汤似乎正源源不断地从那片莹白叶子里汩汩滚出来——
敢情这一杯不是茶汤,叫“茶汁”更为合适。
“澹台千山是你什么人?”
也许是黑暗作祟,温故里的面容不清,他的腔调里还含混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顾寒声不作细想,“一面之缘,萍水相逢的路人,也是传道受业解惑的人,我的师。”
澹台千山是千阳的正牌爹,也就是上一位老州长,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温故里问得一针见血,他的问话并不纠结于“你是什么人”这个点上,算单方面肯定他这个半路杀出来的接班人是正当的。
顾寒声垂着眼皮,在心里反问,你呢,你是他什么人?
温故里似乎笑了一声,也似乎没笑,“这小畜生传道?传的什么道?”
“畜生”,这话怎么听怎么不像好话,但当前面加了个“小”,可就另当别论了。
“天道。”
一侧袖子从胳膊肘上滑了下去,顾寒声又把它卷上来,端起杯子抿了口茶汤——似乎对温故里口中的“小畜生”无动于衷。
“何谓天道?老夫倒要听听他怎么个说法了。”
“他只说了七个字,‘天道无极,不可说’,”顾寒声想了想那人临倒下前最后一个手势,照本宣科地指了指自己太阳穴,“自己悟。”
“悟出了什么?”
顾寒声指尖成塔,想了想,“晚辈见识肤浅,鄙薄处,还望前辈赐教。天道无极,与人道相辅相成。人道薄处,天道厚;人道寒处,天道温。人道是一张风雨后的蛛网,天道就是蛛网上的补丁。”
“是么?”温故里意味不明地说了两个字,便就此陷入沉默里。
顾寒声活像个掏钱下馆子吃饭的顾客,并未感到有任何难堪的地方,他微微低垂视线,一手攥着茶杯,像猫玩儿耗子似的,将茶盏左转右转,似乎在仔细鉴赏杯子外围的花纹——但他顶多是个睁眼瞎,不识货。
杯子里的茶汤并未见减少,握在手里的温度一直保持在一个将将能入口的程度,饶是顾寒声是个啤酒白酒鸡尾酒里泡出来的人,也能轻而易举品出一番迎合舌尖的滋味,稍微抵牾之处,只是多了一点微微的苦涩,就吊在这一番滋味的尾巴稍上,入喉之后,回味一番,倒全是这点轻微的涩味。
温故里像一口沙漠里的深井,深不可测,任何的猜测放在他身上都是一种白费力气,顾寒声十分聪明地没有去猜想,只是冥冥之中有种感觉,这位远离尘嚣、避世多年的昆山隐者并不是一丝烟火气都寻不到——至少他今天在这位前辈口中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时间够久,顾寒声想了想,放下茶杯,清了清嗓子,低低地试探道,“我在离开关门前,最后一眼,看见澹台前辈对着昆山的方向行了个跪拜大礼,料想温前辈许是澹台前辈的授业师傅?”
温故里怔了怔,嘴唇微动,答非所问地道,“……跪拜大礼,仅此而已?”
顾寒声是信口雌黄,瞎说的,什么跪拜大礼,他胡诌的。
他之前料想这两人不是宿敌就是老友,大胆地结合这两位前辈的气节操守,猜想这两人即便不是老友,也该是狭路相逢过的高手,之间有那么点儿英雄惜好汉的意思,及至听见那声“小畜生”,心里灵光一闪,心说二位莫不是师徒罢。
他用“师徒关系”投石问路,万没料到温故里的反应这么直接,这对一个久不食人间烟火的人来说,着实算是失态了。
“仅此而已,”瞎话编多了容易出漏洞,顾寒声见好就收,略一颔首,脸不红气不喘地回道。
“山海关内,一汪平沙泉,一枚功过石,一颗天地之心……恕老夫冒昧,阁下恐非我族类。”
温故里的心思无法琢磨,他兀自荡开一层,以一种不许人置喙的肯定语气,淡淡说道。
这话并没有恶意——似温故里这等手腕的人,倘若要对人产生了什么歹意,他会直截了当,而不屑于拐弯抹角。
犹如平静的湖心里被人投掷了一枚石头,顾寒声听得心里一惊,不由得对温故里的身份有了点十分笃定的猜测。
此人曾经进入过山海关,那么他是什么人?
历任九州长进入山海关,要么生着离开,要么死在关内,生还的人一切照旧,倘若不被部下杀死,或早或晚,也都会死于功过石,多少年来,无一例外。
换言之,他们的命由不得自己,他们根本就是一群活着的鬼,死了的人。
温故里也曾经坐在天地第一主的位子上?
那他为什么还活着?
对于顾寒声到底什么来历,温故里点到即止,顾寒声既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彼此都端起了皮里阳秋的架势。
“那个小畜生是老夫生平最得意的弟子,也是老夫唯一的弟子。许多年前,我们师徒二人因为一个分歧彼此相争不下,他太执拗,也赌气非要用实际证明给我看谁对谁错,结果一走三千年,我们这点儿师徒情分呐……”
温故里短促地叹了一声,一点不避讳地提起一段陈年旧事,似乎根本不屑于隐瞒,也不在乎别人会根据他的一席话得到什么定论,倒显得顾寒声有些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嫌疑。
“什么分歧?”
“天道无极,还是……天道无情。”
一字之差,就此天各一方。
顾寒声没说什么,更无话可说,那是一段跟自己无关的往事。
离开了石室,被寒风一猛子糊在脑门上,顾寒声眯了眯眼睛,头有点晕,他手搭凉棚回头看了看天色。
鸭蛋黄的太阳西坠,还恋恋不舍地攀在山尖上,漫天漫地的大雪都仿似蒙了一层金沙,不知活了多少个寒暑的老银杏还静静地站在天地间。
他慢慢地走在一片万籁俱寂里,似乎颇觉享受。
千千万万年的岁月如同一条长河,凡人如同蝼蚁,在这条长河上撑起一叶扁舟,河水有暴涨的时候,于是舟毁人亡,当河面风平浪静,诸事就一帆风顺。
这本是不需要任何解释的。
及至舟上的凡人们相互瞭望,频频抱怨,为何颠覆的舟车非彼而此,为何涨潮的时刻非彼而此,旅途中幸存的人们扬起脸来,手背向下地问老天爷讨个公道,于是诸天神佛应运而生,引导这些自苦难中挣扎出来的人们去相信,轮回和报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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