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台风眼的漩涡中心,两团气泽彼此相互靠近,洛阳重新咬紧了牙关——其实并没有什么牙关,那不过是他意识里存在着的幻象,他觉得自己应该咬紧牙关——因为他对自己的七情六欲,向来寸土必争。
旋转的风像步步紧逼的绳索,一寸一寸收紧,将被裹在内里的东西收束成了长长一捆,洛阳疼痛难当,臆想里冷汗直流。
在他自身,渐渐有些东西被风的细丝滤过逼了出来,有五彩缤纷的画面如同走马灯,一格一格闪现在他眼前。
那个游离在外的魂魄回来了,也带回了七百年前他所有的记忆,也增添了那个残魂七百年间所有的经历。
——每一寸痛苦过去,他就更加完整。
如同一张大的拼图,一个个板块被弥缝在画上,他知道了许多事。
伴随着这些记忆来临的,还有杂刻在其间的许多种不同的滋味。原本那些随着岁月流逝,过舌即空的酸甜苦辣,又重新打点行装,在他舌尖上走了一遭。
他尝到了诸多滋味,却单单记住了一味苦涩。
他像个将军,在阅兵台上检点自己的过往,却被台下那些兵不成列、马不成行的“士兵”们,刺激得心里发僵。
太沉重了。
“你的诞生,就是为了死亡。”
这是最初开的号角,像一个咒语,他迎来了他的一生。
“你的死亡,却不会再有轮回。”
薄雾里,一个面色苍白的男人渐渐透出一星光景来。
那个男人,和他一样的高鼻梁、深眼窝,瘦削的脸盘线条锐利,划过两侧鬓角,十分流畅地收进下巴里。
他的嘴角抿得很平,眼角却暴露了他所有的温情——他看着他,在笑,十分粗浅。
他的胸口有个鲜血淋漓的大窟窿,窟窿里寄居着一团迷糊氤氲的黑雾,而他还毫不留情地将手伸进那个大窟窿里狠狠抓了一把,将那黑雾抓了满手,递了过来,说:“送给你,我的孩子,欢迎你的到来。”
随后,那一条残魂里裹挟的某种执迷不悟的“仇恨”,全都一股脑儿地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了起来,将他引以为傲的七情六欲压制得密不透风。
洛阳就知道了,那些七情六欲并不是在逐渐消失,而是这股仇恨分量太沉重,便将别的感情都推挤得没了地方。
他心里顾寒声的影子逐渐变淡、变淡,快得他来不及产生一丝对爱人的能力消失的恐惧,便淡得他再也抓不住了;澹台千山的影子则如同一张年画,历久弥新;而林邠的影子,如削如刻,狠狠扎在他的心里。
深爱的人,他逐渐不理解为什么会爱。
恨的人,他还是孤注一掷地仇视。
剩下那个,是个爱也不甘心、恨也不情愿的人。
这些变化来得如此迅猛,但几乎在一瞬间就被洛阳全盘接受了。
可是他潜意识里还有一个声音在死命挣扎,“不要忘记,只有爱能拯救你自己!”
他有时候知道不要忘记什么,有时候又不知道。
而对于最近两天来的最新的记忆,他知道他和顾寒声有过一个令人不太愉快的夜晚,也知道他给顾寒声订了玫瑰——可是他不再懂得为什么,或者说他无暇去理解为什么。
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某些时候,他所难以忍受的那些痛苦都消失了,台风眼的漩涡都停了下来,四周静悄悄的——还多出一团气泽来,大概就是那个暂时住在他的身体里充数的别人的三魂之一。
洛阳轻飘飘地落到地上,四周还是那个低矮潮湿黑暗的平房,而他却是脱胎换骨。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拢住那团气泽,转身消失。
作者有话要说:
爱比恨有力得多。——《双城记》狄更斯
第43章 锁山咒
没人知道不周山怎么走,或许只有脚知道。
古久时候,这座大神山巍峨屹立在九州版图上,支撑起整个三道六界,犹如一个擎天柱。
而七百年前,鬼宗林邠图谋不轨,用锁山咒封住整座山,切断了不周山与九州的血脉联系。
锁山咒形如一串带有字符的缎带,自山巅开始一圈一圈绕至山脚,在缎带终止处,以一块乌黑发亮的界石为锁,牢牢套住了整座大山。
洛阳那一条残魂一路苟延残喘,力量极其有限,可以说那缕魂在数百年间只做了一件事——束手无策地看着不周山日渐衰竭。
山水二脉全断之后,山的灵气已然消耗殆尽,洛阳能看见的整个山川都是光秃秃死气沉沉的一片,犹如一个巨大的“SOS”的符号。
洛阳看见它的第一眼,身心巨震,半晌哑口无言,只是面目呆滞地注视着这座大山,一连串有关此山的过往来势如同排山倒海,摧枯拉朽地撞进了他的脑海里。
很矛盾的感觉,他对于那些画面,一边觉得陌生新奇,一边又觉得格外熟悉。
——很有种自来熟的意思。
山脚下那条已经废弃不用的羊肠小道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里,他下意识愣了一下,眼前恍恍惚惚的,似乎透过沧海桑田,再次看见了他那白捡来的老子。
每一百年,他老子总是带着一副天塌下来当被盖的从容态度,一步一晃悠地出现在山海关门前,似笑非笑地一撩衣袍踏入关内。
而他总是悄悄地躲在这个无人得见的小角落,不错眼珠地盯着他直到消失,然后提心吊胆地躲在这里一直等,等到他再次平安出关才会离开。
可是他和他老子间有一种十分微妙的关系——他爹养他像养一只羊,放任他自生自灭;他那时候,一边对他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心存不满,十分渴望他爹能多看他一眼,一边又像个中二期的孩子,别扭地不肯表现出需要他、黏他的样子。
如今,那人的遗骸化为一把青云扇陪在他身边,洛阳想了想,觉得大概因为他小时候一度耿耿于怀的关注全都被许玖补齐了,现在想起他老子的时候,竟然并不像初时那么不甘心了。
他提起青云扇,正反面看了看,像是在自言自语,低声道:“想让我叫你一声爹吗?”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感觉手里那把扇子似乎颤了颤。
然后这货又收敛了所有表情,僵着一张脸,说:“想着吧。”
——活像个精神分裂的病人。
他想起自己真正的小时候,嗤笑了一声,笑完了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便飞快地四处张望了一番,准备依旧去找自己那缕魂魄进出不周山的缝隙。
那条缝隙就在紧贴地皮的一个小角落里。
说它是个缝隙都算抬举它了,那地方纯粹是锁山咒的字符缎带层层堆叠出来的一小段略微薄弱之处,窄得不堪入目。
条件反射地,洛阳浑身窜起一阵鸡皮疙瘩,还有一种如同万剑攒心的牙疼之感——
这是那缕魂魄在偷渡这条小窄缝时活生生的记忆。
这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小缝儿,他一个大活人能挤进去就奇了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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